習齋記餘卷七
曲阜祭孔子文
自夫子奠楹，於今二千一百五十有二年矣，孰不謂祁、姚儒而帝，姒、子、姬儒而王，皋、伊、傅、周儒而相，惟夫子儒而師，天不欲累子以一代之憂勞，而縱子於千古之開繼哉！某竊謂脂轄栖栖，目絲鱗鱗，至見者欺其纍纍，子之蘊結於斯人者，可謂戚矣！不躋吾子於機樞，使祁、姚諸聖之澤，不獲再沛於乾坤，不惟吾子之不幸，亦祁、姚諸聖所共慱慱也。雖吾子不怨有素，當不仰嗟運數，而不謂天之窮吾子不可也；顧以咏歌慶祝，神心得無傷乎！
又孰不謂敕贈王公，群祝師聖，京、省、府、縣、遐荒之地，罔不廟貌巍煥，獻舞牲幣，厥有常例，吾子既尊哉！配哲在側，七十雲從，世又益之公羊、后蒼以下至周、程、邵、朱、薛、陳、胡、王各派，緜連動百十計，吾子徒益眾哉！注解讀講，立院建壇，家吚喔，人佔畢，啟口詩書，拈筆文墨，吾子道孔明哉！某竊悲盈世尊夫子之名，而未尊夫子之實也；盈世號夫子之徒，而夫子未受一徒也；盈世明夫子之道，而夫子之道久亡也！
夫子志為東周者也，教及門禮、樂、兵、農，所以為東周者也；即所以祖述府、事，憲章三物者也。誠使六府修，三事舉，朝登明備，戶有絃歌，世進唐、虞，尊夫子於堯、舜矣；世進三代，尊夫子於禹、湯、文、武矣。於是飭贈師祝廟祀，諸典備舉，而夫子尊矣；即不舉，亦未始不尊；如徒尊無實之名，夫子其尊焉未也！
夫子一身備府、物之謂學，進三千身於府、物之謂教。誠使學夫子之學，而行夫子之教處可以師鄉里、傳後世，出可以定康阜、奏平成，隔世如同時，千載如一堂矣。於是生而北面神主，死而從祀廟廷，夫子徒矣，即不爾，亦夫子徒；如棄學教之實，而徒學夫子六十餘載道不行後不得已之刪述，著集、讀講，雖墜天花，舞頑石，終漢儒之徒也。棄性道之作用，而妄希夫不可聞之性道，談心辨理，或靜坐、主敬，或直捷頓悟，或並本來之氣質而惡之；雖粗文以經書之言，粗襯以義禮之行，終釋、老之徒也；即自負吾夫子之徒矣，群推彼夫子之徒矣，夫子其受焉未也！
異端之精，在於禪寂覺悟，但彷彿其鏡花水月者可以當之；異端之粗在於誦經焚香，但頗通於說偈合掌者可以充之。夫子之道，內必驗之身家，外必徵之平治，不可以偽為冒認者也。誠使家尊夫子之道，人盡夫子之徒，吾人有真學術，斯民蒙真教養。問世之外子、臣、弟、友而言道者無有；問世之外兵、農、禮、樂而言學者無有；將夫子所以承接於二代、三王者，燦然如日麗中天焉。於是注解、讀講，立院、建壇，啟口詩書，拈筆文墨，夫子之道明矣；即不爾，夫子之道亦明。如徒見道於紙，談道於口，考道於筆，出身者八股文章，從祀者幾卷語錄；求德藝兼優、明親交致者，曠代不覩一人；求五倫克敦、六行備善者，百里不見一戶；環視夫滅絕人物，侈談地獄大言仙府，上惑朝廷宗廟，下蠱里巷衽席，為生民蛇虺、為吾道寇讎者，方鼎峙兩間，日新月盛，而不可撲逐；如是而曰夫子之道明矣，夫子之道其明焉未也！
某抱憾於此舊矣，媿質性庸劣，未能學夫子之萬一，其如夫子之道何！其如夫子之賊何！私相計議，生不當夫子之時，既不得進身門下之末；或如史遷所云驅車東魯，拜其佩劍、琴書，而足履聖人之地，目眺葬聖人之野，觀夫子偕及門遊息遺蹤，庶幾有感而興，未可知也。伏惟鑒享！
季秋祭孔子文【壬子】
惟神誕生周季，以一身立極於天地、帝王、古今民物中。「律天時」，非徒以文也，而一身之仕、止、久、速，皆天時也；「襲水土」，非徒以文也，而一身之時行、物生，皆水土也；「祖堯、舜、憲文、武」，非徒以文也，而一身之府、事、行、藝皆堯、舜、文、武也。故以身教及門，而七十子皆幾備夫子之身，三千人亦分肖夫子之身。以身示天下，庶周列辟、卿士大夫、行路杖耒者，皆歎息仰慕，醉心夫子之身。以身範萬世，則學夫子之身者即學堯、舜、文、武者也，即保民物、輔相天地者也；而天地以泰，帝王以盛，民物以治。不學夫子之身者即叛帝王，賊民物，得罪天地者也；而天地以否，帝王以衰，民物以亂。
故學夫子之周遊，非學夫子者也，使當日魯侯用之，宰治一國；或周天王聘之，儀型天下；夫子之身固不周遊也。學夫子之刪定纂輯，非學夫子者也，使當日周遊而有所遇合，於身親見之，夫子固不刪定纂輯也。故周遊為夫子之不得已，刪述尤夫子之大不得已也。蘇、張者流，舍夫子為學為教之身，而學其不得已，實學不至，徒禍天下。兩漢以及趙宋諸儒，舍夫子為學為教之身，而學其大不得已，實學不至，徒長浮文。故學夫子不得已之身，非學夫子者也。況違夫子之學習，而身不親禮、樂、射、御，託名靜敬，或稱頓悟，以自文其安逸怠惰者乎！況叛夫子庸德之教，而滅絕人倫，虛無其身，空寂其身者乎！其叛帝王，賊民物，得罪天地，又何如也！
元生也晚，既不得事夫子於洙、泗，而見夫子之身而學之；又不得上如七十子，下如三千人，學夫子之身者而私淑之。悵望於二千載後，學夫子之身者，何寥寥也！童時感於世俗，蕩踰為非，嘗甚羡叛夫子之道教而得罪天地者，欲學之。弱冠後，又羡乎違學習而學夫子之大不得已者，力學之，設夫子主如家齋，奉如父母，出告反面，朔望、令節必拜。既而悟夫子之道在夫子之身也，學者學夫子之身也。故曰「躬行君子」，故曰「道不遠人，人之為道而遠人，不可以為道」，則知以氣質為雜惡，以無善無惡為心體者，非夫子之性道也；離去六藝，而求明理，「半日靜坐，半日讀書」，或直捷頓悟者，非夫子之學也；遂盡棄其學，而從吾夫子之所謂「博文、約禮」者。六藝全文雖不可考，而必勉學其一二；三千、三百雖不敢知，而亦一二勉行其粗迹。於是講習祭義，而知事夫子如親之褻也，年來不敢煩瀆矣。
又以古禮祭外神、祭祖考皆有定時，而難於祀吾夫子之時。竊惟三皇、五帝如天地之春也，三王如天地之夏也，夫子則如秋而近冬矣；皇帝之道如蕃類之甲而苗也，三王之道如蕃類之茂稼堂堂也，夫子之道則如結實而收矣。故謹擇於季秋，聊具不腆，用於神位。而深恨知學之已晚，志氣之已衰，懼躬行不逮，不足以副成性、成學；所言則未必能發明聖道，以挽回乎狂瀾，而反乘危蹈險，罹朱季友之罪狀【編者按：關于「季友之罪狀」，請參看本書卷三上太倉陸桴亭先生書。】，以作神羞，未可知也。所望左右上帝，啟牖下民，多生先覺，聖道重光，則元庶其幸免矣。是設也，惴惴乎恐夫子之不果降也，又殷殷然望夫子之或臨也！伏惟尚享！
季秋同李剛主祭孔子文【辛酉】
某擇時恭祀夫子於茲季秋有年矣。媿學力弗至，習功弗熟，未能光大吾夫子之道。徒耿耿孑立，時或一纖悅機，自玩六藝之粗，獨娛「三存」之義，竊疑狂夫妄作，未敢自信果有當於吾子之道否也？不意賴吾子之靈，陰佑此道，默啟同心，有蠡人李塨，深慕吾子聖道，姑借某為餼羊之存，肯共學習。吾子所謂「朋來」之樂，某乃聊咀餘味矣。茲者同具不腆，上瀆神位；或在天之神，亦囅然少慰，加進一觴乎！竊有願者，斯世斯民，於何其底？謂吾子不默轉潛移焉，某不敢知，謂吾子已默轉潛移焉，某不敢知；惟祈左右上帝，啟掖升泰，廣躋英豪，聖道重光，某等之幸也，生民之福也，諒亦神之志也！伏惟尚享！
季秋祭孔子文【癸亥】
某恭祀夫子於季秋有年矣。媿志弱力薄，學德不進，自戌徂亥，又多過愆，曾何敢仰邀聖顧。念素無明德之馨，嘗蒙昭格之惠。茲者時序遷流，爰及菊月，聊陳蔬設，敬修歲事。所啟者，佛氏之害已千餘年，滅倫傷化，真生民之寇屠，吾道之蟊蠱。某不度德力，依吾子之聖靈，新著明太祖佛贊解、喚迷途，合舊作誅佛論，集為存人編，將為天地掃蕩妖氛，以救生民，翼聖道。伏望在天垂鑒而佑行之。尚享！
率王源釋奠孔子文
元不自度，妄期明行夫子之道於萬一；媿學之弗勤，年六十有九，而德不加進，道猶未大明也。賴夫子之靈，啟牖志士，今大興王源素亦矢心蒼赤，過聽虛聲，委贄從遊。願我夫子默相上帝，陰佑斯人，使其成德也勃然，其興行也赫然，得效片績於乾坤，斯民之幸也；亦斯道之幸也！伏惟鑒饗！
季秋祭孔子祝【壬午】
歲壬午矣，元六十八矣；身任夫子之道而未獲光昌，心慕夫子之道而未能習行也。嚮六月十四日一疾垂死，不幾負上天篤生，玷夫子默佑耶！賴神之庇，幸而存生，斯道或尚可寸明耶！昨初三日，河南歸德府周璕字琨來妄聞妄信，似謂元竊寄聖道一二者，价李塨書來從遊，已率之釋奠聖龕。其人有勇好武，或當斯世之用耶。幸啟牖之，使斯道粗明於南，以啟乾坤之升泰、則元不虛生矣。茲者風清菊芳，素修嘗事時也，聊陳不腆，仰薦馨香。尚其右饗！
季秋祭孔子祝【癸未】
歲在癸未矣，某年六十有九矣；不自量，妄志夫子之道四十餘秋矣，曾未寸補於乾坤，奄忽老矣。夙夜自檢，德無少積，功無少濟，而衰惰日甚，尤悔日加，家子弟及聞虛名而來者，復不能成乃德，長乃才，抱慚滋殷！幸故友晦夫叔子培，克自振強，從元及其兄塨學日記，逐時自省，改過而遷善焉。於是元門下姪修己、爾儼及門人李植秀、鍾錂因俱鼓舞，各集冊互相糾繩，元亦用自策拂，庶末路無或跌仆。惟祈吾夫子左右上帝之靈，祕啟二三子，使各明其德，各弘其能，俾吾夫子之道行寸於丈，明日於年，使元於兩大中得比於孟軻、胡瑗僕隸之末，受錫多矣！伏惟鑒饗！
初至漳南書院釋采孔子祝
維丙子年五月十一日丙寅，保定府博野縣奉教弟子某，謹以庶饈清醴，敬修釋采之儀，昭告於我至聖先師孔子之神前，曰：茲廣平府肥鄉之屯子堡生員郝文燦、居民楊進文等，公建義學，設師徒之食田百畝，亦奉當事之憲令，如他鄉例事耳。文燦則不欲以他鄉例事視此學，將欲明道淑俗，振吾夫子之道於萬一。聞名卿巨儒，輒求扁額對聯，以務表異此學，於以鼓興師生之氣，而使之卓大其志。是以題表者甚多，而故刑部侍郎許三禮以大儒顯當世也，題曰：「漳南書院。」今天下之為書院者四：曰關中，曰嵩陽，曰上蔡，曰汴梁，而許公儼然進此學而五之矣。是以文燦重其事，而必再三禮聘致某於五百里外。某懼負此名，並負文燦意也！今諸生郝也魯、苗尚信等七人束脩而來，並從某來者鍾錂、重光，爰舉釋奠，率之拜見於先師，謹始也。尚其啟牖愚衷，使群蒙之學德日新，或彷彿吾夫子闕里之一二，則某或幸告無罪也！伏惟尚饗！
祭祁陽刁文孝文【己酉】
嗚呼！先生固明季孝廉也。耿耿丹心，挺挺勁節，當有史氏錄之。然斬衰服報亡國主，士籍矢不二操，護遺髮，來監司之詈，拒賓興，致州牧之訐，烈哉志乎！危哉身乎！蓋前古紀傳中所未聞也。以之廉頑立懦，後世必有聞風勃發者矣。況訓纂箸作，終日孜孜，翼註有集，斯文有統，潛室有記，辨道有錄，用六有集，周易有酌，典、謨、二南有大意，博矣哉先生之學乎！某方沐浴其一二，而未見其全也。中心如結，將策蹇拜几，用竭愚識，上下辨難，庶其開我蒙惑，而亦借以少佐下風，求無遺議於來，斯不負與大君子交也。
奈何丙午搆訟，專召下及，某初不識先生何以得戾於世，既辭以不敢，望景伯而方命。丁未以親老缺養，硯食辛里，復未得進足貴齋。戊申寅月末旬，得太夫人哀問，不勝感楚，擬卯月八日奔弔，而先祖妣以六日疾作，中旬告終。平生不孝之罪，一無可贖，惟勉盡喪禮，少輕惡戾之萬一。而台使三至，持嚴命，道病狀甚劇，某聞之益加悲慘，不但制於喪次，咫尺難離，而倚杖之身，亦不能越境效診也。心之西鄉無聊何如哉！
客月望日釋服，風聞先生捐館矣，跌足拊胸，呼吁哀愴。噫！先生其信卒耶？不幸蠅染於世人者，不可復補耶？所未訂證確妥者，不可復商耶？某之蒙禮遇、承教誨者，何由圖報耶？嗚呼戚矣！余之悲矣！媿非徐孺，尚能一雞匍匍臨哭，元伯有知。嗚呼！先生今已脫世反元，其於習俗之痼蔽，固毫不足覊；即學術之故窠，胸臆之成見，舉歸於虛明之神鑒矣。尚於吾道有以陰佑而昌明之乎！尚享！
祭友人王五修文【乙卯】
某之交兄，屈指十有七年矣。於山廠戶部毀衙，得覲德光，以慰積慕。某之有友，自兄始矣。開元再聚，並觀令弟偉範；而懽叙之餘，遂得聞五公山人之賢；迄今辱知交者，亦自兄始也。前歲令慈大故，窘於貧，不能親攜緜、雞置於墓頭，而弔書竟亦沈閣，可憾何如哉！幸而客秋易水一晤，知在瀛郡副鎮師館；雖牽試事，未獲徹晝通宵相道闊衷；然因素知副鎮之真樸，又見二高弟辭氣舉止，亦竊幸兄得其處矣。今月廿三日，有客自瀛城來者，告某曰：「孔府師，新安人也，乘馬旋里，至三十里驚墜，不祿。」某大駭，叩其詳，客曰：「舁還瀛城，過予門，形貌頎偉，面薄白，血淋淋，耳竅出也。」某頓足痛曰：「噫！尋尋子已矣。」旋復疑之，然歟？否歟？傳言未必果也。再叩之，客曰：「聞其人六子，柩發之日，引紼者濟濟，惟一老翁哭送大慟，相傳即相公厚友王介祺先生也。」某復頓足痛曰：「為吾友介翁石交者，非五修其誰乎。介翁非五修之為慟而誰為乎！噫！尋樂子果已矣。」
天運否塞，吾道式微，大河以北，吾屬聲氣相關者，曾有幾人！刁文孝、張石卿、張石室相繼舍我，今兄又逝，天其終窮吾道乎！何為其忌才至此也。令師徵君先生耋期暮景，倚兄為顏淵。不意先師而卒，竟作顏淵矣。近百之老，聞之，將何堪乎！介翁及僕生為天絕，吝以人倫，君臣才限，不能強矣，父子、兄弟，何忍言乎！所恃者二三知己，歌伐木，占斷金，差足自壯，不謂如兄者而竟相舍也。介翁烏得不痛，某烏得不傷哉！尤堪悲者，愛弟、大君曾未得握手一訣，膝下諸郎曾未得繞榻一視，弱女、幼孫曾未得含淚一撫，忍爾哲人，喪於狂駑之暴騁矣。天乎！何其歸我賢友之太毒也！中心如刺，倏乎獃癡，倏乎倉皇，悲咽無聊，某殆不能自狀。媿不能素車白馬，奔臨元伯之塚也！即行齋戒結思，踰兩日夜，敬陳蔬醴，設主習齋，伏地號鳴。吾兄有靈，尚鑒茲哉！
祭壯譽王義士文【甲子】
嗚呼！陽九之際，乾坤尚賴有翁哉。今日之天，胡不弔，而促翁逝哉！當闖禍之炎赫也，起三秦，盛河南，浸淫徧天下，如疾風之掃葉，如巨浪之摧圮。我三輔諸君子獨標勁節，若張吏部死守上谷，若張進士羅輔殺賊無數，若義豐刁文孝斬衰奉大行主，若常山張石史丁偽擢而碎敕大駡，若張石卿館清揚以諸生卦冠，若趙潤白以童子潔志；其他節比幼安，心擬思肖者，指不勝屈。然或力敵於僭偽之前，或守志於革鼎之後；至賊成儼然偽帝，九有在握，而求其髮指眥裂，提一旅之師復大仇、問賊軍者，先生一家而已！
當端皇之殉社稷也，先生樹二旗於門曰：「誅賊報國，仗義復讎，有願為大行皇帝復讎者，聚此旗下。」集義眾千人，破賊城，發賊庫，捉賊官，亦可謂奪賊之氣矣。行檄海內云：「生成佐命勳，生固榮耀；死作忠義鬼，死亦芬芳！」志可謂強矣。惜賊已遁，未得親梟其首，祭告先皇耳。某嚮與同人議上私諡，「勝敵志強曰壯」，「武而不遂曰壯」，或有當乎。已而怨家誣告，致令先子、伯兄璧碎燕市，亦其慘矣！猶幸朱郡守、黃道監辨章上請，白先生家忠義，蒙旨仍收新庠，給還勦沒，則翁家可脫然無事矣。自是而峨冠古服，深山高蹈，詩文膾炙人口，記述富踰五車，剛主配諡「狀古述今曰譽」，宜其然矣。
某質性孤戾，最少可人，一謁先生於酈口，再弔於雙峰，又數叩於瀛郡，亦蒙先生累顧敉止。春風淑氣，化我乖棱，巨量闊懷，蕩我褊隔，偉識雄略，啟我庸頑，使固陋之子不容不心折也！刁文孝捐客，石卿、公儀棄世，某所敬佩倚望如師、如父者，獨先生一人。氣數賴以維持、士風賴以砥柱、後進賴以裁成者，亦惟先生一人。嗚乎！天胡不弔，而促之逝哉！媿茲不腆，匍匍哭臨。聞先生之卒，睜目張口，尚有餘銜也，神其容已乎！伏惟尚享！
公奠李隱君諡孝慤先生文【癸亥】
嗚呼！運流陽九，吾道式微，求其儕身儒林而不汲汲名利者，蓋百里不見一人；求其潛心經史而孝弟敦行、端方持己者，且千里不見一人；求其從事學問而不腐，終身靜養而志豪、脫乎宋、明頭巾故套者，幾曠代不見一人矣！某等是以傾心於我隱君洞翁也。
翁兄弟三人，俱以文著，而翁早歲即厭揣摩，不作科甲想。望之莊然，即之恬然，無遽容，無暴語，中具不可一世之氣；而御物無忤，群眾無奇，邑人士誠不得抑而訾之，亦不得揚而譽之。有闌入齋者，見先生手鈔晦菴綱目、性理大全；踰二十年，寂無人知，乃亟服闇德。若其無彩椿堂，先意承志，曲體親心，左右色養，真老萊再世。侍疾三月，衣不褫帶；永感之後，年踰五十，篤行喪禮，尤所難及。事令兄葆翁，撫令弟餘翁，上恭下友，出尋常萬萬，有不堪為俗人道者。不行一不義，不取一非有，焚邪經，以闢異，勵聖修以教子，敦行持己，誰其似之。至若始衰之年，猶率及門彎弓拈矢，習射不解；以甕牖貧儒，鬻糧三石，妝飾莫邪；豪壯之氣，震耀千古，豈宋、明諸儒所得般流者哉！某等方幸蠡邑儒學之立赤幟也，方幸天下儒學之有正傳也，方幸後此儒學之有準繩，可以救其失而示之式也；豈意泰山之忽頹，梁木之忽顛乎！聞訃驚怛，糾成菲奠，集哭神庭。伏念諡法「慈惠愛親曰孝」，「秉德不回曰孝」，「大慮行節曰孝」，翁惟兼之；「行見中外曰慤」，翁實有焉。某等伏處草澤，雖不得上請於朝，謹依隋文中例，上翁諡曰：「孝慤先生。」神當不以為溢美，受之而弗卻也。
翁之長郎安貧樂道，能世翁之家，繼翁之志；且五桂振振，壽享古稀，翁當長往而無憾也。某等則中心刺悼，涕零莫閟，傷哲人之逝也，傷哲人之逝也！哀哉，尚享！
祭李孝慤文
某生於世，狂妄特甚，弱冠餘，便棄八股，欲求所謂聖人之道者。求之陸、王，求之程、朱，不惟不得，而且棱角乖張，得罪執友，取譏鄉邦；良由質性浮薄，不能反身切己，收拾精神，向內著力也。見吾晦夫先生而悅之，亦但知莊重老成，可為某輕薄砭石耳。一日造齋恭訪，見几上鈔晦菴綱目至南、北朝矣。訝曰：「百餘冊書，乃可鈔乎？」門人曰：「阿師也鈔性理大全，約二十餘年矣。」嗟乎！今之學者，才讀數卷書，具一見解，已張皇講說，惟恐人之不我知，先生何潛德不耀至此乎！退而歎曰：「先生真闇然日章者，僕其的然小人矣。」又一日，恭訪，几上小記一冊中一段云：「今者，吾壻赴秋闈日也，姻友率攜餞儀，行祖道禮；吾素手臨筵，吾面宜慚。老親嘗憂口眾乏糧，若鬻糧為禮，親心或蹙；寧慚吾面，無蹙親心。」嗟乎！曲體親意，固難及矣，素手餞壻，其脫俗骨力為何等耶！某媿學此一端，終未能也。然亦但知博洽簡樸已耳。已而一見之，再見之，三見之，則不覺寡默者箴我躁易，方板者化我柔滑，鎮定者藥我游移，內剛毅而外樸和者，慚我之「色厲內荏」矣。詩云：「德音孔昭，示民不恌。」先生不待言語之間，示我者深矣。恨不得委贄門下，日侍几杖；爰書尊姓字於案上筆筒，望見必拱，日對如嚴師。然亦但知德性深沈，氣象悚人已耳。已聞五旬衰老，日習弓矢，壁懸寶劍，時復欲舞，乃知聖賢之骨，抱英雄之氣，迥非宋、明間人物矣。某益景佩，不能自已。凡新歲拜高堂、師長畢，必謁先生，所謂「以父道事之」者也。
近歲佳郎訪某於金玉師齋問道，某辭曰：「尊大人真儒也，歸而求之有餘師。」已而辱顧於敝止，至再至三，謬以某之事先生者待某，則何敢當。然假此以親習先生，則交加密，情加深，獲薰陶者加頻矣。某未五十，齒已落，髮已頒，衰惰已甚，得貴父子交修我，庶不至大廢墜；奈何一疾遽舍我耶！永訣彌留，惠我「有始有終」一言，敢不銘肺腑以自策耶！向與闔邑紳士私諡先生曰「孝慤」，有當否耶？薄奠在案，醴酒在尊，先生其肯俯歆，如臨卒時之三飲我耶？曾幾何時，而幽明頓異耶！某以往之過缺，其誰磨礪我耶？以往之衰惰，其誰振奮我耶？佳郎不肯棄，與某終始，或不負先生遺囑耶？先生冥冥中尚陰佑之耶！心緒萬千，仰呼號慟，先生尚強進一匕耶！尚享！
祭寧晉張公儀文
嗚呼！某即蠡吾朱邦良也，歸宗，正今姓名。某十餘歲見鄉試魁卷，早知先生名。甲申逆成之變，端皇殉國，偽檄催選，先生三卻之。成逆歎曰：「此志士也。特敕擢防禦使。」先生掌其偽使，碎敕駡之。偽真定尹械先生以檻車北上，蓋已自分身殉先帝矣。已而逆成敗，行至上谷，解者破檻釋先生歸。先生歎曰：「幾追文文山揖矣，乃又不及。」自是易諱起鴻，更號石史；惟詩文自娛，考訂經傳，著定字存等書行世。南宮遂不能一第矣。迨讀五芳井詩，與聞五世義居，某仰先生如天上人；奈家貧親老，未能負笈遊門下。
辛亥歲，先生過聽用六居士言，謂某可納交，遙寄頤生微論一書，使某醫世也哉？抑醫某也。其言曰：「寶劍贈壯士云，利用也。」夫天下有壯士而不得寶劍，挾寶劍即不能用，猶顧惜不肯贈人，偏以與懦夫孺子者比比，是以蒼生世道至此極也。儻使先生當國，或當國得先生，意乾坤豈至此哉！雖然書入某手，猶然無用，負贈多矣。彼時敢以拙著寄質。及旋轡京塗，轉使邀會於刁文孝順積樓，拜瞻之下，殊無顢頇辭氣，粉飾威儀，但見檢樸篤實；此其所以為真忠真孝人哉！袖中出某拙著，詳示刪潤，光以大序，過相稱許。「子、臣、弟、友得一分，做一分」，先生自狀悉矣，教某至矣。
又以少恙，命診，某曰：「外感也，可一劑愈，但患來歲長夏一疾耳。」後癸丑南遊曲阜，道中遇貴友朱異光，始聞凶問，叩其時則壬子秋也。豈某效診之言，不幸而果中也哉！當時即裁一紙奉弔先生弟暨子，未審寄到否也？山左歸來，遂遭先恩祖大故，寅、卯、辰遂營歸宗，宂瑣覊足，五載不能赴哭。每一念至，自容無地。今番極力撥冗，匍匐來臨。愧無成奠，一俎一斟。赫乎靈降，左右其歆！嗚呼先生！民生國運，冥中其肆力也哉！
祭石【舊作十】卿張先生文【己酉】
噫！先生竟作古人耶？某將何以為情耶！憶某少時，孤尸+立憤苦，引翼寡儔，道進一寸，驕盈一尺，不覺暴戾忤物，與俗日遠，四望無一可宗者。既而從五修得介翁，從介翁得先生。其初拜几杖也，顧蒙先拜，接以兄弟。某惶愧力辭，先生退然曰：「以年則誠過矣，以德則子師也，何有於兄弟也。」嗟乎！先生年近七旬，禮宜父事，而且學博德邵，為保郡忠義世家，一見貧寒無學少年，謙抑如此，所養何如耶！某為之感媿汗背，矜狹態若為一洒。其再接顏容也，諄諄於仁，謂「惻隱布濩為學問之源」。對談夜半，送某宿前街，司干掫者二丐夫也，聞先生呼，趨起唯奉，儼如令兄二酉在部時；而先生恭揖慰勞，對丐夫如尊賓，豈非碩德養成，氣象有常如是耶！胞與襟量，可以見矣。某瑣小較量之態，又因之一減。詩云「德音孔昭，君子是則是效」，其先生之謂乎！其三炙德輝也，謂「性即氣質之性，更無二性，有堯、舜氣質即有堯、舜之性，有呆獃氣質，即有呆獃之性，而究不可謂性惡。」彼時某方執宋儒之說，反覆辨難，未能有得。近乃知性善氣質亦善，宋儒論性，原與吾夫子「性近」、孟子「為不善非才之罪」，「乃若其情可以為善」說相背；先生所謂「更無二性，究不可謂性惡」，確哉！千餘年獨見之言矣。
奈何，丙午同王法乾還自京，與先生聚呂文甫宅，因文甫傷肱，各叙闊懷，未及商質。丁未某硯食辛館，又未入郡。戊申，天罰某惡，遭先祖妣之喪，毀瘠期年，未能出戶。今歲則聞先生捐館矣。噫！先生竟作古人耶？音容不可復接耶？性旨不可復商耶？傷哉！某將何以為情耶！以今聖道式微，異端橫熾，吾黨聲氣相通，曾有幾人？而於趙又軒也聞而未親，於刁蒙吉也親而未深，於先生也深而未頻，而皆作長終矣，某心之痛何如哉！匍匐來臨，雞設酒斟，愧無成祭，聊寫悲咽。嗚呼，尚饗！
【僕哭先生，只言僕意已耳。至先生之學、德，大約：品近幼安，心同思肖，廉潔似孺子，甘餓凍似袁安，謙抑樂接後學似郭有道，觀書詳密，講解諄切，雖甚疲病而不倦似朱晦菴；其於秦、漢以降二千年間之書，聞見博，洽則未審何若也？吾友王介祺嘗云：「石卿經濟不可量。」王法乾云：「石卿先生真誠無比。」噫！吾安得復見如先生者而交之哉！【自記】】
哭涿州陳國鎮先生【癸酉】
嗚呼！某仰鹿乾嶽先生如泰山、北斗，而不得見矣；得見先生，如見乾嶽焉。但遙聞道範嚴峻，不敢輒近，亦以貧困，不得輒出。迨甲子夏初，以尋父之遼左，過涿，冒冒入門牆，則謙德和氣，沁入肺腑。諄諄良知之旨，拈「箇箇人心有仲尼」三詩為入道之訣，某為信先生接引後學之熱腸焉。乙丑仲夏，奉先考主車道涿，又蒙先生率子姪通衢奠拜成禮，某又深感惠憐存歿之仁心焉。又四年戊辰，某居喪畢，避有司薦揚，遷居祁地，先生使令猶郎以姪女病，禮聘某三至涿，又蒙惠接如等夷，情款如父子。夜賜陪榻，呼童進弓刃曰：「近嚴戒小輩。」遂關弓鳴絃，曾七旬老叟而雄壯若是乎！不禁歎服曰：「近世道學未有不腐，先生傑哉！」先生笑曰：「道學自不腐，腐則非道學矣。」歸日蒙步送南關，其下愛卑幼，何切摯哉！
方期嗣此頻炙德誨，以承薰陶，豈意吾道式微，天不憖遺，而處士星告隕矣！彼時訃音未達博、蠡，竟失柩側一哭，執紼一送，連年北望愴楚，惓惓心目。奈家運益窘，苦於騎乘資斧，曾不能素車白馬，修巨卿故事，媿歉日深。今淶陽楊氏以醫事徵某北來，敬攜徐孺雞、絮，伏地一哭。惶愧不可以對先生，尚其冥諒哉！尚其鑒饗哉！
祭師吴洞雲先生文【壬子】
惟師穎穎其聰也，傑傑其雄也，巖巖其丰也。幼博才藝，壯懷韜鈐。傷世塗之益狹，致奇才之莫伸。幡然改志矣，取術惟仁。或起衰叟於垂暮，或蘇稚子於死鄰。
所學不忍其無傳人也，家齋設科，指蒙童以渡津。某也不才，幼沐陶薰。麟鳳呈祥，濡兆師尊。今三十有八，尚猶夫人。媿無以光子之道，媿無以慰子之心。時而如邑，輒承切諄。忽接訃報，驚悼消魂。薄祭在案，水醴在罇。阿師載鑒，既格既歆。哀誄以侑，神其右聞。 鍾異靈以生兮，散靈還元。學有某紹兮，業有子傳。壽八袠而望赫赫兮，蘭桂緜緜。雖未大行兮，稜稜氣節，莫少屈研。人生何負兮，應無憾愆。獨奈萎我梁木兮，頹我泰山。生者之情如何以解兮，悲嗚淚咽！哀哉，尚饗！
習齋記餘卷八
祭邑令羅毅亭
嗚呼！翁果逝耶？其八千里外之訛傳耶？某聞問已逾年矣，舊歲正月十四日，聞之鄭孝廉惠侯云：「有客自廣来，公卒於八月四日」。某聞之，力不能哭公於廣，惟思暫立紙主，設奠敝齋，遙望一哭，少杜某相交數載之鄙懷，少酬公禮愛數載之雅誼，已耳。雖然，事情之不可知，人言之不可信也，每東西分巷而傳訛，嘗覿面轉目而談妄，況八千里外耶？未必的也。再候問，已而甲言卒矣，乙言卒矣，所遇雷同；或曰：「公之使別從主，過吾邑言之」，則哀問的矣。雖然，烏知使者非有所嗛而妄言耶？烏知言使者之言者不亦妄耶？又烏知到處之雷同，不一妄成聲而眾妄成形耶？遽哭公，不忍也，不哭公不忍也，兩念交鬱胸中，已三百九十餘日，每一南望，中為怛然，每一念公誼，中為怛然，每一望公賜扁，中為怛然。此一疑團與怛怛者，究將何以自杜也！無已，則姑立主設奠，遙望一哭，寧使某之哭奠與人之傳言俱屬訛妄，暫以自杜。總之，無以自解，並無以解於公，請妄哭之，即妄誄之，可乎？
誄曰：為政勤民，七載憂辛。先清牌甲，編審躬臨。奸隱盡剔，老稚冤伸。捕蝻百石，功及四鄰。逐約講諭，嚴冬夜巡。節孝旌表，咸蒞其門。凶頑電懲，幾盡小人。盱衡昭代，無邁公勤。忽志歸養，乃致為臣。荷公禮遇，光奠先君。數致膰肉，表閭序文。誤施傷鑑，愧我庸昏。六年拙守，接公未頻。莫贊公政，莫啟公心。謝任之後，旅館方親。兩贐王舍，一屈餞尊。前日斯地，辱公之駕，今日斯室，駐公之雲。公果逝耶？來格來歆！
祭任熙宇文
嗚呼！此上谷屬邑蠡吾之隨東村也，距翁家三百餘里。且翁之卒處不可知，大約通地也。又翁生時與某書問相通，京師一會，足跡未嘗至敝里，又未知某今日之移此村也，雖齊宿蔬設，惴惴懼翁之未必來格以饗也。雖然，憶昔之未訂交時，某少翁一倍餘，年不相及矣；翁生於通，旅於都，某步不出里門，地不相及矣；翁豪俠聲著幽、薊間，某以乳臭書生，盤桓斗齋，聲名亦不相及矣。某胡然而知天地間有一翁也；翁胡然而知天地間有一某也；胡然而始以神交，旋以書交，繼以形交，終以心交於無窮也；豈非天地間惟有此理最相親乎！豈非理相親，則氣相應，固不關乎年、地、聲名也哉！豈非理氣相通，則年、地、聲名自皆渾合無間，而山川不能限，關河不能阻也哉！況乎翁今脫形而神乎？神自無不之也，無不靈也，無不通也，寧有不思之即至，言之即聞，望之即如見哉！況醫貫一卷，翁之所手鈔也；賜書一紙，翁之所手寄也；教子讀書一說，翁之所手著，而與余對案商修，將以挽天下，而翁之志所在也。翁之手澤在此，所志在此，翁之來享端可必矣。某存是心四載矣，始以宂務，繼以大喪，未獲遂此心約。然當艮風起，則若送翁之神來；當坤風動，則若將某之情往；耿耿之念，即謂四年之齋也可。夫三日之齋乃見其所為齋者，況四年之齋乎。近者二風往來不輟，正某與翁之神相接時也。翁之來臨此位，依然在矣。請誦翁之言以侑觴也，可乎？
某感禮遇家大父之雅，相推有「蕭、曹」二字，翁之第一書謂「譽人過分，便是自己離道」。某見之，心怵色赤，至今頗力保此恆心者，實翁之力也。第二書「進銳退速」之戒，「實行一字」之箴，尤終身不敢不勉焉者。既而都門攜手，查樓小閣，過蒙優設，回至通衢，京市何地，而暢言「天理即是浩然之氣」。由今以思，名利擾攘場中，忽有二客談天理，語浩然，寧非都會一奇乎！雖然，浩氣不可不全養，而實不可全伸。既云天理，即所以為浩氣，理固無屈者；而謂氣不可全伸，何也？時也。故聖人以用舍、行藏之道順錯代、消長之時，時而行，以乘其長，天理也，即大肆其浩氣，與日月同高，與乾坤並大，與江海等彌淪，無妨也；時而藏，以順其消，亦天理也，即退如晦月，縮如芥子，柔如白茅，不失其浩氣也。聞宦者李昆山得赴於翁子，謂翁於某橋下若屈平之為者，或有不善用其浩氣者乎！抑有甘於長流一蹈，若吾里彭餓夫之意者乎？不然，壯時陳猷，閻帥之威武不能屈，霸守之棒笞不能殺，而垂老乃有小忿之未懲乎！已矣，翁之神其常伸以佐天下之有浩氣者可也。尚享！
祭魏帝臣文
嗚呼！元之苦尚忍言哉！憶先生病之革也，元來視，張目曰：「已矣，『一死一生，乃見交情』！」蓋傷所交之多，而此時惟元至也。其後法乾又相繼逝。嗚呼！元之苦尚忍言哉！元平生以朋友為性命，少壯所交比作古矣。三十年來，氣味親洽，只三兩人，豈意半載俱舍我哉！翁之言曰：「生世九十年，終日言而不厭者得兩人，前則田見之，後則顏渾然」。元亦謂「生世六十五，知己兩人，蠡為法乾父廷獻翁，博則先生也」。元秉乾坤孤氣而生，天既嗇之以六親，且靳之以類應。談學論史輒抑宋之迂儒腐相，而力闡唐、虞之府、事修和，周、孔之三物習行，一啟口而謗詈遂成。以王法乾、張仲誠之賢，動成交壘，路驤皇抱王佐大略，亦煩辨商；惟廷獻翁與先生真有如思同心、言同口者。自今以往，更向何人置口乎！
初歸宗里，使姑丈刺顧，且柬招矣。盛暑日躬臨曰：「雖曾枉斾，終缺一親謁也」。尊在踰等，何下愛如是乎！疏親不啻骨肉，每月必飾廚相招曰，先生思元也。構室之檩榱，度貧之薪米，家藏之珍味，承惠縷縷，亦平常受之，相見每忘謝。
其尤使元夢寐感激者，曩元之遼左尋父，使人追贐於百里外。端陽之暮，載主歸堂，而次晨日方熹，弔奠已臨。夜中先生何以遽聞乎，何以遽來乎，知我愛我，何如是之深乎！夷吾有言「生我者父母，知我者鮑叔」，先生之謂矣。元心病，加以腿痹，殆不久人間矣。佳兆密邇寒莊，荒田尤逼，魂若如生前游息也，親洽快談，便當伊邇。今茲之慟，異日之歡，復何言哉！
按諡法「尊賢敬讓曰恭」，「執禮御賓曰恭」，先生兼之，「愛民好與曰惠」，先生優矣；敢依文中例，上私諡曰，「恭惠先生」，或不以為媚妄而受之乎。蔬餚在庭，三酒在爵，幸其歆之！潸焉云悼，嗚呼，尚饗！
再奠大來閻封翁文
嗚呼！嚮某之哭翁也，迫於賢郎相兆之命，哭而無祝，未暢某哭翁意也。是以申致徐孺之獻，聊布悲鬱；且遡翁之交某，某之見聞於翁者，爰侑一觴可乎？
翁與先恩祖盛軒翁適為執友，盛軒翁適貴里，必之翁所，翁遊劉邨，必光敝廬。憶昔之筵敬翁也，一盂小鯉二，翁遽驚起悚肩曰：「阿兄何細款我」。色笑懽洽如家人。想翁之交徧四海，大抵如是也。某館貴里，翁歸自陝，老友各饋臝、緞，姻家張際陽告乏，指一屋綿與之，即晚少如某，亦贈儀四種，翁之篤於故舊，大抵如是也。
某之恭弔宋孺人喪也，令執事曰「諸賓咸延廣幄，此客特舍，吾將專陪」，親洽竟日。噫！翁何取於無知晚輩，青目如是也。某兀坐荒齋，敝邑一甄生入，將過族子弟同補增廣生，曰：「久苦陋規費，適承大來翁濟金，故來。」問素交乎？生對不識也，往告則賜耳。翁之輕財恤急，大抵如是也。魏司寇象樞之以風言逮翁也，祁、博間保翁者周道，比至蠡，蓋千餘人。魏問保者何多也？眾對：「飢窘時大來嘗活我等，危難時我等亦當活大來，不知其他。」翁之得人心，大抵如是也。翁常冬月病，思瓜，深州綠林聞之相謂曰：「閻翁雖不識，如其人豈可死？」分道走覓。又聞江左道上遇客訊翁云：「而似河北人，可識大來君否？」翁笑曰：「我大來也。」客即挽騶從為旅舍東，踰日夜。翁之係天下敬愛，大抵如是也。今春以醫事遊貴里，或云「翁杖矣」，某趨候，遂下榻。子夜，某問翁交徧天下，當世豪傑為誰？翁仰面睨思曰：「無之。」問其次，翁久之曰：「張飛熊抑亦可以言次【「熊」字原作「雄」，據下文改。】矣。」夫飛熊氏鎮西陲，威望著海內，而尊禮名賢，謙抑下人，世所罕覯，而翁僅目以次，則翁之識有大過人者，大抵如是也。關中得何、喬二女，侍巾櫛久，一旦謂之曰：「吾老矣，焉用誤爾青年為也。」各令攜所有可百金，召其父兄載歸。翁之行事迥邁尋常，大抵如是也。其他，吾友五公山人義俠記略載之矣。某之里辭，何能加損翁。第追憶往時之景慕，俱成今日之悽愴，不覺其伏地喋喋也，而中心益傷矣！
翁與先君同齒，而先君先翁十八載逝於關外，某號哭走覓數千里，謹認一妹，載主而歸，曾不得如賢郎之侍養盡職也，曾不得如賢郎之官誥榮親也，竭力厚葬，致客數郡，以顯親也，則某又賢郎公度之罪人矣。翁多孫子，享耆壽，收完福，含笑歸九原，復何憾。所傷者賢郎在朝，屬纊之際，相距四百里，不得親與襲含，竟與某同苦矣。某之自悲兼為賢郎悲者，可勝道哉！翁知某貧，想不至哂吐此涓滴也。尚享！
哭湯陰李寧居
痛哉！先生卒於何日耶？曾未得一再會，而遽舍我耶！某嘗寄書遼左友人程玉行，謂乾坤中關世運之轉移、蒼生之休戚者，惟聖賢與豪傑耳。奈近世之為聖賢者必庸腐，無幹才、無豪氣；而為豪傑者非粗，則詐，天理心術絕不可倚信。世焉得志道學而兼經濟者，一慰某望哉！辛未遊中豫，旋途過訪先生，及佳郎主一。拜瞻杖下，見古貌英眸，素冠縞袖，儼覩先民規範。已知從遊遺隱周鐵邱，辨精微於心性，聯遊鑣於人寰，勞勞氣運，至耄耋而身歇心猶未歇也。某一言周、孔故道，遽扶藜起曰：「即刻習行」。某曰：「先生老矣，請旁設座，視某同貴宅子弟周旋也。」先生舍杖振肩曰：「老人尤當勵學，敢遂萎衰乎」！趨氈主禮，跪拜上下，健如也。嗚呼！漫道今天下，自先師奠楹後二千年中，渾聖賢豪傑而兼致功力者，誰哉？某遊二千餘里，惟見一劉從先聞孔門故道，即刻習行，凡墮朱、陸兩派習套者，千辨萬折而不得一轉；曾謂久染鐵邱禪宗，而一語轉環哉！嗚呼！先生真為聖賢者也，真謂豪傑者也。天何不使之一試於用而徒老乎！天何不使吾兩人得遇於少壯之時，及某五十有七先生七十有九而始遇乎！天何不使之再見，而遽命先生反元乎！嗚呼痛哉！嗚呼痛哉！氣運蒼生，其陰為力哉！尚饗！
哭奠會友趙太若
嗚呼！某生為天絕，吝惜以倫，只朋友、夫妻耳；兼之直狂性成，人鮮我堪，交遊雖廣，真朋友亦甚難也。由蠡城還劉里，同儕數人，情比交親，皆不侔世友，而褊急直率，惟我兩人為最。自旁人覷吾兩人，交不終朝，而吾兩人之交，正以直率深，正以直率久。某未得法乾前十年，行已賴以不墜，異鄉所藉，惟敬公郭姻丈；同里所資惟兄。當有過言過舉，呵謫如父兄之訓子弟，某不敢拂也。某即效愚誠，兄亦未嘗以為隙。兄富而我貧，假借、酒食頻仍，兄不以為惠，而某亦不以為歉，道義深也。
敬公舍我十餘年矣，而某又以歸宗故，不得親習兄，非會日見法乾，則過不得聞；求如吾兄之憫愛我、匡扶我、切劘我者，二十年不得一人。方與令兄達翁議：吾輩老矣，當牛車相訪，盤桓數日，來往勿絕，濁醴話心，彈琴論道，以終我輩沒世之交。豈意吾兄一疾舍我哉！嗚呼痛哉！尚饗！
祭節白李處士文
人有恥不以富貴終者，有恥不以貧賤終者，先生竟以貧賤終矣！某僅狀先生之行為俚傳，又擬先生之品節，私諡「節白」，不敢溢美先生，亦不忍汩沒先生。茲者再哭先生，使人讀傳座前，先生之神聽之，其有當耶！
哭奠友人馮繪升
痛哉馮兄！某賦分何苦也。生絕天性之倫，惟恃朋友以延日，吾兄一逝，某無友矣；非無友也，無共學之友也，非無共學之友也，無德性溫良、六行咸備、薰陶漸摩、納我於道者也。識荊二十餘年，過自謙抑，若接我以前輩者。聞遭虞聖之變，負罪引慝，責即受，怒即跪，蒸蒸乂，化為慈萱。令兄之斷絃也，年過半百矣，為擇名門處子續之。某心折謂友人曰：「繪升諸德可友，此則宜師矣！」
前歲法乾舍我，恐衰老就萎，夙志鮮終，四計方百里中，惟吾兄一人可相與提攜共濟此道；但以兄事耄期之父，弟乏代步之乘，不能源源見也。是以約為歲會，往來各一，豈意一疾遽舍我哉！天殆厭某功力之不勤，使之晚廢也，何奪我繪升之速哉！用自悲也，因為兄悲。九旬老父，不忍須臾離也，而竟離之；二童稚子，不忍長往舍也，而竟舍之，兄何以逝耶！天何遽使兄逝耶！豈冥中乏才，急需如兄之賢，天亦不遑為兄計耶！此某之悲咽不能自已，不能已於兄者也。雖然，伯、叔二郎入庠序，成品格矣，其事祖父也應如兄之事父，其撫育二弟也，應如兄之愛子。兄之視某何如哉！可以少慰矣。竊抱巨卿之情，聊具孺子之奠，尚其饗哉！嗚呼！尚其饗哉！
公祭蠡縣善人劉潤九文
嗚呼！如翁者而竟卒耶？歷數吾邑善於翁者，指當第一屈。吾黨耳目所屬，遐邇貧孤所賴，宗族老幼所依，皆在翁一人。如翁者亦何可卒耶！昔孔子肩千聖之傳，門牆賢哲濟濟，所交列國名卿高士不勝計，乃思聖之餘，喟然於善人不得見，則真善人之難也。孟子論美、大、神、聖，亦必先之以可欲，則真善人固進於君子，極於聖神之基，而為聖賢所亟許者也。但世教不明，碌碌耕夫，率指焚香佞佛，修寺缮塔輩為善人；即學士大夫亦不過指鍵戶吚喔、不走時蹊、不預世事者為善士；幾曾孝、友、睦、姻、任、恤，如周公、孔子所重三物中敦六行者耶！而翁實備之。嗚呼！如翁者亦何可卒耶！
某等齒或頗長，素與翁習交，年或差少，嘗與翁子若孫握手，屬姻誼、忝執友者，忽聞翁逝，莫不驚怛咨嗟，愴然動色，「無居人」之歎。嗚呼！如翁者亦何可卒耶！相與糾議，公辦不腆，載陳翁庭，匍匐羅拜，翁其箸蔬耶，其歆爵耶。某等請誄翁之行，以侑觴耶！翁之睦鄉鄰，焚債券，賑貧民，贖鬻子，施義棺，助婚娶，賻死喪，恤流寓，布惠四方者，更僕不能數。翁之飲多不亂，遇暴不怫，忠厚宽和，溢於眉宇，義方擇師，詒謀燕子，輯和家眾，施及奴僕，感孚凶盜，夜行莫侮，凡淑行之見於身家者，亦更僕不能數。某等景慕令德，最為心折者，尤在事親能孝，事兄能悌，以為有合堯、舜之大道。其諸曲節細行，在翁俱為餘事矣。翁之事高堂，承色笑，謹晨昏，當時人能道之，某等生也晚，耳目未及悉。翁之事令兄澤九翁也，敬愛交殷，有無與共：成緞服也必二，進兄服而後服之；易乘贏也必二，進兄乘而後乘之；有事也必代勞，有債也必代償；聞當也即為贖，聞乏也即獻費。及兄若姪之既歿也，營其家政，恤其寡孤，事無巨細，以身任之，又使翁子為拮據周旋之。向也撫猶子如子，今也教從孫如孫。兄產乃更懋。嗚呼！世有孝且弟，諧堯、舜之道如翁者耶！世有備諸行，符周、孔之學如翁者耶！里布衣耶，真士夫耶，又寧僅為一邑善人耶！嗚呼！如翁者而竟卒耶，吾儕烏能自解耶！
雖然，家業乃益昌，稱一方最矣。壽享耆餘，受天慶矣。存也，處載口碑，人服長者，生則榮矣。亡也，沐澤者泣，聞風者歎，死則哀矣。桂蘭林林，長者著聲國學邑庠，少者頭角崢嶸矣；翁亦可以長逝無憾矣！翁其囅然加一酌乎。尚饗！
祭彭朝彥文【辛亥】
翁之卒，葬數月矣，某殊不知翁之葬日，並不知翁之卒也，及其知之，愴然心悲，遂欲祭翁之墓，而農冗疊繼，不可以齋；不可以齋，不敢以交神也，是以遲此數月也。今薄陳惟蔬，在盤者惟餅，在盃者惟茶，從翁素也；翁其筯蔬乎，其手食乎，其啜漿乎，猶知墓頭跪祝者為某乎？
某請誄翁之行以侑食乎：賦性質直，剛果弗屈。羞世態之不古，抱狷介以守愚。施力惟心，不素餐只。輕財恤困，不責報歟。科棉無絮，遂知命安命，予慚不及。宦貽不受，竟卻物絕物，誰其似汝。孔子論「善人不踐迹，亦不入室」，真翁之謂矣。
自翁之逝，「巷無居人」，予心凄其！翁其歆乎！勿復執生前小節乎？猶記予之款翁乎？翁辭曰：「平生非力不食人一盂。」予曰：「翁有守者也，而守者小也，請大之」，為述如其道，舜受堯天下事，翁猶辭予；又述孺子飲食季偉事，翁遂食。今日之祭，茅生之設也。哀哉尚饗！
奠王孝子全四文
嗚呼全四！竟舍老母逝耶？吾竟不能一見子耶？憶子之初謁予也，戒子呼佛；再謁予也，勉子亟構節孝坊，無隱君恩，勿晦親德；三謁予也，予適居先大人喪，弔予畢，不行，留跪廬中兩踰夜，欲相師。予初辭不德，不起；再辭以哀毀不教，不起；逼予出獲罪天下道學語。約從予行喪禮，來則納，子乃起。已知其朔望哭奠，行予言也，竟以瘧逝，不果來。予缺然抱憾在子厚助予尋父也；更在幽冥中負子未納之門下也。為子立傳。儻他日予或濫儕之師望中，當錄子於門人列，子可少慰於地下也。尚享！
祭耆德宋賡休文
嗚呼！善人之不多見也，孔子已慨之矣。某生蠡四十年，僅見一劉潤九，六行略備，詩、禮未親，殆三代之遺民乎！翁則世業儒，雖未遊庠，而德冠一邑。某初歸里，訪桑梓之賢，得聞翁之篤孝續母，博愛宗族，姻戚閭巷，咸與雍睦；至於排難解紛，施棺濟困，尤指不勝屈，誠哉博郡潤九也。若嘉惠蒙童，取重邑宰，闢辨異端，化被約屬，使士林翹楚望而拱伏，則士君子之行，又非樸民所敢望矣。
拜謁之日，素衣出迎，端方之氣溢於纓襟，登筵則不酌不箸，以續母喪未闋也。已聆玉屑霏霏，若海紺來子冥神批訟，塋碑世植，前夕祠告朔、望諸事，真所謂「不踐迹，亦不入於室」，善人之道也。德孚於天，加壽給嗣，某所傾心，而尤欽才辨之捷爽，使人輒拜手退舍。某生之將毆子訟弟也，人莫之解矣，而翁動以「惜先人不見」，片言而平之。徐生之以侵塋呈人也。賂三十金不釋矣，而翁動以「方寸種德」，一言而服之。何嫗之必欲以佛事葬女也，人莫之喻矣，而翁曉以「少婦見僧，魂驚飛越」，一言而罷之。翁之才德兼長，為官民紳士所共推，樂禮遇，樂連姻，樂師友，樂投屬，樂稱道，傳布者籍籍蠡、博、安、饒間，孰不為翁羡也。
某獨為翁惜，惜不遇里選保舉之會，何遽不作汲長孺、魏玄成揚眉秉笏，獻替殿陛也，何遽不作召杜、龔、黃，勸農桑謀生，遂父母郡邑也！嗚呼！翁之不遇，生民之不幸也。如是以逝，某所悼也。生芻一束，聊供徐孺之鸡絮，素車白馬，痛灑範卿之涕淚。嗚呼，尚享！
哭王興甫
嗚呼興甫！遽何往耶？吾與尊翁尋樂先生石交二十載，竟舍我長逝耶！追慕耿耿，迄今未歇。幸貴昆玉不忘故舊，密交如昔，思尊翁而不得見，見諸賢如見尊翁焉。令仲兄文甫、季弟獻甫文章道德，克紹前庥，吾尋樂可謂有子。獨念貴宅自尊大父武功繼世，射賊保土，勳在桑梓者再。諸賢中惟興甫頎偉豐壯，有祖父季父風。儻天不吾廢，用為幹濟奴隸，方將資吾友為手足，為爪翼。陡聞不祿，驚怛愴惶，仰天拊胸，天其廢我矣。折我股肱，翦我爪翼，吾自今已矣；殆與澮川俱涸，荒菜同腐矣！嗚呼興甫！吾其何以自解耶！熟鸡在鼎，清醴在斟，媿無孺子之德，而有孺子之貧，敬獻不腆，尚監予悲。哀哉，尚饗！
祭顯考祝【 甲申忌日】
嗚呼！兒今年七十矣，我顯考之東，六十有六年矣。四歲之後，生不得侍膝下，歿不得哭殯宮，並不知衰老者何容色，謝世者何朝暮，兒命之苦何如哉！惟憑關東妹銀孩言，忌在壬子四月十二日，歸至松山，有車下巨蛇之應，邇遇是日，不勝哀感。遵先聖禮以喪禮處之，聊具不腆，少補餘閣之奠於萬一。嗚呼歆哉！嗚呼饗哉！知兒之將獻尚得幾時哉！悲咽哀愴，何有極哉！嗚呼，尚饗！
祭無服殤子文
維年月日，不幸父以酒菜、果餅與亡子赴考食而告之曰：自汝之生，氣質秀爽，姿性柔順，吾以為令器也；孰意爾遽殀耶！豈值運會之不淑，正氣催折，固宜爾之不壽耶。
哀哉我兒！汝自襁褓至今，亦屢濱於危矣：生疢西院，痰火五夫，當時寧復冀生耶？而藥旋效靈，九死得生，然吾未嘗以為喜，輒謂此兒必在痘瘡上待之也，孰意其果然耶！哀哉我兒！自汝之稍有知識也，不駡詈人，不與群兒斗，吾表弟三祝時與他兒競，輒扯曰：「無然，恐大人嗔。」孰謂幼孩而若是耶！哀哉我兒！自汝之自能執箸也，遇我之貧。蔬之精者、麵之白者，以奉我祖母，我夫妻餐其粗黑，汝孩赤，當同老者食，汝每推精白取粗黑，雖祖母強為分甘，輒辭曰：「奶老矣，當食此。」孰謂幼孩而若是耶！哀哉我兒！自汝之能舉止記憶也，聽我之訓，每晨午飯後至我前，正面肅揖，側立讀聖諭三過，序認其字。又於背面亂書認之畢。誦名數歌三徧，認字三四句，乃與我擊掌唱和，歌三終，又肅揖，始退。嗚呼！爾遽何往耶？哀哉我兒！所欲為者，畏吾即止；所惡為者，順吾即起，其見於平常者然也。哀哉我兒，入人之家，玩好不取，餅果之賜，辭而不受，其見於鄰居者然也。哀哉我兒！遭吾不德，與叔異產，少汝者寸屮知私，而汝曾無分毫為吾累，往來餔餟，無異往昔，其見於處財居家者然也。哀哉我兒！未病一二日，猶同三祝行禮於祖，且笑三祝不揖而叩，唱鞠躬、伏、興以示之，其見於事親儀文者然也。人謂爾酷肖爾父，爾父幼實不及爾。嗚呼！爾以六載之身，而於曾祖父、母稱孝孫，於父、母稱順子，正孔聖所謂「朝聞道，夕死其可」者，則六歲不為殀也。
且古人四歲以讓梨傳，九歲以溫席傳，至於七歲能賦，五歲能文，亦皆有傳。今爾六歲，事親內盡其心，外盡其儀，是謂禮兒，視夫賦文伎倆為何如耶？吾知其可與融香並美矣。但彼數子皆因後日之學行文章，而孩提之事始隨以傳，今天既靳爾以後事矣，是爾之傳不傳，惟視吾德之修不修；自今以往，吾敢不益自策勵以負子耶！
爾之生也，異於凡兒，吾於爾之死也，亦不以凡兒待之：為爾市棺不隨俗用席也；為爾斂，帽、衣、襪、履，不隨俗赤身也；為爾卜葬祖墓側，不隨俗置之路旁也；為爾考禮，不及下殤之服，以日易月，定服十二日，變食、遷坐，革纓、素服、麻履，不隨俗徒哭也。嗚呼我兒！汝生有禮，死也有禮，汝復何憾耶！吾復何憾耶！
所可悲者，吾窮於人倫，四歲失父，十歲離母，上無兄姊，下無弟妹，惟立子差早，是至窮苦中一樂也。吾窮於學問，上無父師之訓，中無兄弟之助，下無弟子之承，惟與爾禮、樂從事，又至窮苦中一樂也；今皆成往事，使我烏能已於悲哉！更可悲者，爾曾祖父六十有八，性嚴介，不出門，不交人，惟爾是娛；爾曾祖母七十有四，衰殘特甚，亦惟爾是娛；今思爾不見，即哀慟無似，使我烏能已其悲哉！雖然，吾與老親之不得娛爾，與爾之不得娛吾與老親，皆命也，當亦不必過悲也。
昨三日使彭生祭爾，渥爾墳以水，使成冰，防犬為患。今日服闋，我親來祭爾，爾其食之！
公奠賀母宋氏文
嗚呼！如賀母而竟終耶？賢哉如賀母，而始可以言終也！聞乃良人兒時以痘瞽，阿母承父母命，甘適盲夫。且謹侍巾櫛，愛敬交殷。嘗手箸納肴饌，家物無巨細，必請命。噫！視聖母徵在順父指以幼女適老夫者，不更難耶！迨良人中道相捐，撫十餘歲弱孤，歷百苦撐營家業，三十年來，家聲轉大。教子材成，雖采芹未遂，就州民部吏，每以材邀郡守寵，以品為儒林重。今遭大故，詳問衰杖之儀，哭奠之禮，遵古制不作佛事。有二僧願助經者直辭之，婉謝之，務期如孔子所謂「死葬之以禮」者，吏也而儒矣。孰非阿母謹事盲夫之德成之耶！
某等因憶吾郡觀政進士元美張公以督都貴公子，娶痘瞽之女。其後倡守保定，後神京七日亡，烈烈大節，傳休千古。阿母真女中元美矣。於夫終妻道，於子終母道；生也有禮，卒也有禮。享壽八十有五，含笑歸於九原，與前化者同穴，握手道平生事。顓孫子云：「君子曰終，小人曰死」，阿母其庶幾君子乎！某等聞訃，殊覺景慕浮於悽愴，不知其為哀也。第與令子石交，見其擗踴號泣，又不禁其潸然淚下也。爰糾同人，公辦不腆，羅拜庭前。阿母有靈，其亦欣然稱一箸而進一卮乎！尚饗！
習齋記餘卷九
題禮觀於鄉二章
吾觀禮仲尼燕居「揖讓而入門，入門而懸興，揖讓而升堂，升堂而樂闋，下管象舞，夏籥序興」，至「古之君子不相與言也，以禮樂相示而已」；又觀鄉飲酒義「工入，升歌三終，主人獻賓，笙入三終，主人又獻」，至「知其和樂而不流」，不禁愴然作而歎曰：是乃「禮樂不可斯須去身」也，是乃所謂「雅、頌各得其所也」，是乃所謂「樂節禮樂」也。吾人莫道斯須不去、雅、頌得所、節禮節樂者萬不可得，雖偶爾之行，奏失所之雅、頌，不中節之禮樂，求一娛吾耳目，快吾心志，暢吾肢體，何可言哉！無人處勉為雅、頌之歌吟，家墊中勉率子弟以習演，而即驚世駭俗，招謗笑，惹刺議，的然受人指斥，如兩間狂夫、怪獸。嗚呼！聖人之道，何掃地滅亡至此哉！
竊獨窺其故矣：人生之所大欲、大榮、大肆力以求之不遑恤其他者，富貴、道德而已矣。天下之常人，諸事不知向慕，貪富貴則有同情焉。天下之賢人，諸事不屑向慕，求道德則有獨嗜焉。見夫讀漢、宋注疏、作八股帖括、加表、判、論、策者皆富貴矣，下之里巷庠生、監、貢，上之省、府、州、縣官吏，再上之六卿、三公，無不從此途得也，天下豈復有不赴此途之常人，人豈復有不竭於此途之心力也哉！見夫閉目靜坐、談性天、集語錄、注解經書者稱道德矣，漢、唐某某、宋、明某某、從祀孔廟，丁祀春秋矣，大者某派宗主，小者某派傳人，高聲價，繫重望，群然奉為大儒、仰為君子者，無不從此途出也；天下豈復有不赴此途之賢人，人豈復有不竭於此途之心力也哉！而堯、舜之三事，周公之三物，盡亡矣。士大夫曾耳不聞其聲，目不覩其形，口不稱其言也，其誰身習其事乎？况云不斯須去乎！况云雅、頌得所乎！况云「樂節禮樂」乎！是以無一孔門之儒，而儒道盡滅，秦氏之焚阬不若是烈也。無道法則無人才，無人才則無政事，無政事則無太平。生民不被聖人之澤，而受種種禍亂者，已二千年矣，雖唐、虞洪水，不若是久也。吾深望乎神禹、劉、項矣。
題哀公問
大學曰，「格物」；又曰，「物有本末」；茲曰，「仁人不過乎物，孝子不過乎物。」蓋周先王以三物教萬民，凡天下之人，天下之政，天下之事，未有外於物者也。二千年道法之壞，蒼生之阨，總以物之失耳。秦人賊物，漢人知物而不格物，宋人不格物而並不知物，寧第過乎物，且空乎物矣，仁人乎哉！孝子乎哉！吾願天下為仁人，為孝子也！
禮運
吾嘗論邪說矣：楊、墨、仙、佛皆異端也；必不得靖，寧使楊、墨行世，猶利七而害三也。吾嘗論儒術矣：漢之濫觴，宋之理學，皆偽儒也；必不得已，寧使漢儒行世，猶虛七而實三也。即如禮運，雖未必盡出於聖人，句句敷理於事，麗文於行，學者體踐其一二，皆足以康躬福世；即果濫觴也，不猶益乎！下至其訓詁，亦多切於器物、度數。宋人則有事外之理，行外之文，且牽釋、老，附會六經、四子中，使天下迷酩；棄堯、舜之道，亡孔子之業，卒致普地庠塾無一可用之人才，九州職位無一濟世之政事，是以莫之禦而儒統至此也，莫之禦而世道至此也。吾雖欲避其勢焰以自愛，亦烏能自已耶！但願世之君子，淨眼一辨，今世尚有儒道否？尚有七十子一賢否？則必悟儒之所以亡，而憐我諒我者出矣。
夫子志亂而治之滯而起之
太史子與南宮敬叔知聖深矣，贊聖極矣；而聖人之自狀，不過曰「亂而治之，滯而起之」之二語者，寧獨夫子之自知哉，而兩間之聖賢、豪傑，皆莫之能違矣。三皇、五帝之世，洪荒未闢，即其亂也，遂開物成務以治之；禮樂未興，風俗未雍，即其滯也，遂制作建極以起之，是以皆為繼天造世之聖人。洚水懷襄，不疏治之，非禹也；蔗穀雜茂，不相茀之，非稷也；五品不遜，五刑不明，不敬敷，不明允，非契、陶也。民誓偕亡，不割正，非湯、尹；獨夫肆虐，不秉鉞，非武姜也、周召也。王綱解紐而不一匡，東邦僝弱而不能三月大治，錯強夾谷，國書伐魯而不能右師用戈，莫謂夷吾不可謂之霸佐，恐孔、冉亦不得為聖賢矣。是故抗虎視蠶食之秦，斯為信陵；距為我、兼愛之詖，斯為孟子。暴殘之嬴，項尚存，非三傑也；篡逆之莽、操不討，豈鄧、葛乎。隋末之擾攘，靖於英、衛，唐室之再造，出自鄴、汾。宗、岳治焉而不終，舒、原起之而不遂，君子所為扼腕而長吁也！
世人所謂聖賢豪傑者，吾惑焉。試觀孔、孟逝後，二千年中大亂大滯，亂天下之治人、治法，滯天下之起機、起色者，非訓詁、清談、禪宗、鄉原乎？此四者滅堯、舜、周、孔之道，陷溺甚於洪水，而人不見其波；酷烈甚於秦火，而人不見其焰；以致海外之洪水，汎濫乎寰中者，千餘年矣；再見之癸、受、政、羽屠毒於蒼生者，千餘年矣。而近世之聖賢豪傑，方闔眼靜坐，著書立言，自以為獨得之妙，而天下群然奉之，祀孔廟，立宗傳；非惟不治其亂也，從而益亂；非惟不起其滯也，從而加滯。宋、明之訓詁，視漢不益浮而虛乎？宋、明之清談，視晉不益文而冊乎？宋、明之禪宗，視釋、道不益附以經書，冒儒旨乎？宋、明之鄉原，視孔孟時不益眾悅，益自是，「不可入堯、舜之道」乎？吾人苟欲勉於此二語，非宋之胡文昭、明之韓苑洛，其孰與歸！
書王子雍家語序後
元按，鄭氏之學，亦學孔子書籍之文耳；子雍之學鄭氏，亦但學其誦說著述之學耳。故其言曰：「尋文責實，考其上下義理不安，違錯者多，是以奪而易之。」其上冠以「尋文」二字，則其所責之實，亦謂文中之義理耳；義理不安者，亦謂其文中之義理不安妥耳；「違錯者多」，亦謂其文中之違背乖錯者多耳。然則子雍之奪而易之，亦不過奪鄭氏之說解，而易以己見之說解而已；豈知宋家諸儒又承其後，伺其違錯者奪而易之乎？要之，孔子之為聖不在刪述，刪述者孔子之不得已也。集注論語序說引史記，明言「哀公十一年，孔子年六十八，魯終不能用，乃叙書傳、禮記，刪詩，正樂，序易彖、繫、說卦、文言，」則孔子之學成其聖、與教成七十二賢者，固在刪述之前；即不幸六十七歲奠楹，孔子之為聖，固不少欠也。孔子道窮志傷，迫為極思，以有刪述，亦可悲矣！漢、宋諸儒顧誤認孔子於刪述，且以為功過堯、舜，可謂妄矣。遂用功於訓詁論說，背馳益遠；因流而為登座開壇，流而為帖括八股，生民之禍，吾道之衰，於斯為盛！幸孔子裔孫猛家傳此書，載聖人實事居多，將聖人氣象、作為，耀然紙上。試取以質漢之鄭、王，宋之程、朱，學教曾在子、臣、弟、友，不遠人以為道否？然猶可混冒也。曾在六行、六藝加功否？世有但能誦說、靜坐，而處不諳習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，出不優嫺兵、農、錢、穀、水、火、工、虞之聖賢否？吾故曰，諸儒誤認孔子，而堯、舜六府三事之道亡矣。
題非十二子【丁未】
據況所非，陳仲、墨翟、慎到是孟子所「辭而闢之」者；闢之於孟子，況之非，是矣。史是孔子所亟稱為直者，稱之自孔子，況之非，非矣。他若它、魏、田，惠、鄧，其學不傳於後世，六經之文所不道，其非之是如陳、墨、慎，其非之非如史，俱未可知。但以子思、孟子祗敬先君子之言為罪，而末仁人，何務？蓋自予也。夫思、孟之所祗敬，仲尼、舜、禹之言也；息思、孟子之說而法仲尼、舜、禹，是法其名而息其實也。法其名而息其實，亦不敢息其名也云爾，其勢不並仲尼、舜、禹而息之不已也！是以其徒斯輔秦，焚書坑儒，舉仲尼、舜、禹之道而盡息之，況之所務仁人之功，著矣！噫！思、孟「才劇志大，聞見博」，然也；「按往舊造說」，然也；法先王而未得舉行其詳，孟子已自謂「聞其略」矣，則謂之「略而不知其統」，或亦然也。今取中庸、孟子而讀之，果雜也乎哉？况以粗浮自是之心，猛浪不謹之氣，但見其僻違、幽隱、閉約，曾不知其類，不究其說，不得其解，其病正坐不祗敬先君子之言也！方且悍然自放於宇宙古今之中而自是，則其謂性惡也亦宜，謂祗敬為罪也亦宜。嗟乎！子弓無稽矣，雖言子之賢，豈得與吾子齒？况之疏多矣！
子祺子西諫遊荊臺
吾不愛子祺之能諫也，而愛子西之姑悅王，行十里而後阻。用諫亦有宽道焉，緩述焉。五諫備，其三譎也，降也，諷也，予一未有能焉。設得君而事之，非殺身則梗道，可畏哉！
擬展喜卻齊師
齊侯伐我北鄙，公使展喜犒師，使受教於展禽。於是喜入師見齊侯，曰：「聞君親舉玉趾，將辱敝邑，使下臣來犒師。」齊侯曰：「魯人懼乎？」對曰：「使秦、楚搆難，郊塵暴颺，則誠懼；君來則否。」齊侯曰「吾不及秦、楚乎？」對曰：「使君之靈，震鼓麾兵，驟臨疆場，而我為陳、宋，則懼；惟魯則否。」齊侯曰：「魯懼秦、楚而易吾，吾威行陳、宋而難魯，豈有說乎？」對曰：「有。君之所為，不足懼者三；魯之自恃，不君懼者亦三。」
周先王定鼎之後，篤念股肱，異姓之臣，太公為最，同姓之臣，周公為最，親如左右手，故一封營丘，一封曲阜，俾勿離也。仍賜之盟曰：『世世子孫無相害。』以君之仰奉先王，肯背其殷命乎！太公受履於先王，東至海，北至無棣，西至河，南至穆陵，咸許征之；而我先君禽父實陪翼其後。先後報政，親親、尚功，交映並芳，實為兄弟之國。桓公率由前烈，肆征不庭，南威強楚，九合諸侯，我先君僖公實陪翼其後；旦旦誓盟，葵丘著矣，煌煌南金，長府藏焉。君一朝而肆刃汶水之汭，使龜、蒙之下有赭艸焉，太公、桓公在天之神，得無愴乎！以君之繼述先休，必不其然也。且君將圖霸天下乎？抑侵漁鄰封，竊尺寸以自利乎？君將圖霸天下，則我寡君當小集兵甲，謹率戈徒，惟齊之旌旗所指而尾效焉，以修我禽、僖左右二公之舊；豈其聲義未振於遐陬，先行無罪之誅於比國，自翦其爪而斷其輔，知者不為也。若秦楚於斯三者，一何恤焉，此敝邑知君之不足懼者也。
且敝邑雖弱，元聖之裔也，天家之宗也。儻君而懋昭太岳之德，益宏尚父之澤，誕膺天歷，遷鐘虞於臨淄；邠、岐、豐、鎬且入版圖，何有於區區之魯！若猶未也，一朝而謀及宗邦，竊思遙撼東京，犯剝牀之忌，天下其謂君何！况子孫不奮，取厭於方伯，周公其何罪乎！則恃我先君之親首潢籍，而明德在人也。且敝邑雖無武力，易象、春秋、十五國風什、歷代禮、樂，猶載內府，蓋尚秉周禮，未可圖也。在上之君，柔善自守，未敢自虐，以干天王之憲；在下之民，禮俗猶存，未至梗戾，以遺鄰辟之憂。一朝而使君民相失，不知何辭以告共主，何名以聞四方乎！且脣亡則齒寒，背斷則身痿，齊，東北之國也，南向以待諸侯，則魯為之脣，吴、越雖小皆鯨傑，畜憑陵中國之志，異日飲馬泗上，微兗則及青矣，何不釋魯以為外蔽？即賴君之靈，以我屈天下，不以天下屈我，亦當釋魯以為南道主。西向以待諸侯，則魯為左臂，君憑十二之山河，厲兵振旅，以西臨天下，得志則威無不加，將借魯以犄角強國，如身之使臂；不則退保固圉，亦借魯以藩維邊城，如手之捍頭。今南方之伏患未發，而先忘其脣；西方之霸威未立，而先斷其臂，可乎？此三者，魯之自恃，而不君懼者也。豈陳若宋與君無涉者，可同日語哉！
齊侯曰：「善。」受其牲幣，許和而還。
問平勃之於漢懷英之於唐其成功孰難【丙午】
天下事，救之未成之際也易，救之既成之際也難；人之救事，乘時勢以力救之也易，憑至性以情救之也難；先憑至性以情救之，又能預為之所，俾後人得乘時勢以力救之也，尤難。
嘗讀漢、唐二紀，見惠帝崩，而呂雉以太后稱制；高宗沒而武曌以悍婦臨朝，其事頗相類也。王陵以廷爭疏，而非劉敢王；遂良以忠直死，而李灰竟寒，其機頗相似也。宮中養外人子，劉社之危如卵累碁子；房州有廬陵王，李宗之滅如髮引千鈞，其禍頗相同也。二侯用陸賈之謀，而誅諸呂以安劉；五王率多祚之兵，而殺二豎以復唐，其功頗相等也。則宜乎執事之並舉漢、唐遺事以下詢也。雖然，以唐事較漢事，則宜以五王較二侯；顧獨以成功歸之梁公，何說也？則其成功之本末難易，執事固有判然於中者矣。愚生又何敢妄贅一辭。
第伏處蓬室，識局章句，竊具管見，未經折衷，試略陳陋說，以請教可乎？方曲逆、絳侯之於漢也，時勢之易為者七，而成功之屬倖者三。高帝有遺盟也，呂氏未易號也，諸呂無強輔也，齊襄能外倡勤王，以遙為聲勢也，朱虛能內持義刃，以奪呂氣焰也，北軍皆左袒示信，以見人心之在漢也，且呂雉不過一淫毒俗婦，非有梟雄之略，控御之才，未足以運轉乾坤，而陳、周之伸縮可自如也。而二人聽陸賈交讙之說，以取事於其間，此所以產、祿授首，代王入繼，而天下赫然復屬火德矣。獨恨呂后廷議之時，陳相務為容悅，不能面諍，徒以「他日安劉，君不如臣」數語以自飾。借令周交不協，幾何不為世勣之誤國，作漢家罪人哉？此一倖也。勃以武夫，遭遇赤帝，爵至通侯，曾不如敬業提一旅之師以報先皇，乃侍千金交讓而後共事，是徒為陸賈用耳，豈成功者哉？此二倖也。入北軍伍中，只合倡明大義，數諸呂之罪惡，以鼓動人心，直引入大內，以靖國難，可也，顧有左袒、右袒之問，何為也哉？儻士肩右露，將事可已乎，抑遂從之以助逆乎？此三倖也。宋儒曰：「此輩率為身謀。」不無謂矣。
至於梁公之於唐，則所遇者太宗之才人，高宗之尼后，寵異太過，不思貽謀，非若高祖之有明誓也。七廟已立，大周革命，廬陵在房，承嗣側目，非若呂氏未易號也。周、來輩佐事於外，昌宗輩淫蠱於內，盡朝廷臣邻，皆武氏心腹，非若諸呂無強輔也。隆基尚幼，天派漸絕，非有齊襄、朱虛可為聲援也。李氏域中竟不覺為周家天下，羽林方且為大逆之卫，六軍反伐討敬業之師，非若一人高呼，而北軍盡左袒也。而武氏者優禮大臣，若新莽之謙恭；法術御下，如魏武之權略，舉朝入其籠絡而罔覺，九有在其掌握而不知，殆粉黛中之猾鹵，釵瑱中之鯨奸，振古及今，不再見之傑狐也。豈易以勢力遏，而智巧勝者哉！惟公之始也，先借夢兆，明宮子之不可無，兩翹之不可折；繼而進姑姪、子母之說以悚之，萬世血食之典以動之，遂使妖毒頓悟，轉無儀之太子，受國老之天下，此正所謂「救之於已成之際」也。卒之引柬之為相，誅二張，立中宗，光復社稷，真可以配夏靡而追漢禹矣。及詳閱唐史，敬暉、恕己、多祚輩則皆公門桃李，乃知當日不惟愷惻感發，救護於一時者力，而且訏謀遠慮，布置於將來者深。即使妖曌不從復儲之請，而將相皆感大帝之恩，受元老之託，勢亦必乘耄狐之病，揭二張之首，而正中宗之位，非徒以呶呶甘言，僥倖於一言之間者也。夫功不自己立，功莫尚焉；名不自己成，名莫加焉；此正所謂「先憑至性以情救之，又預為之所，俾後人得乘時勢以力救之」者也。豈可與平、勃輩專依時勢以徼倖者，同日語哉！
范文正系公碑曰：「天下既周而唐，天子既臣而皇；非天下之至誠，其孰能當！」嗚呼！闢天地之晦，起大廈之仆，其真天下至誠也哉！雖然，愚生更有進焉，稱人之美者必當原其所至；自人知梁公薦柬之所以存唐也，不知師德薦梁公為存唐之原也；則雖謂狄、張之功為婁公之功也，亦可。
駁朱子分年試經史子集議
戊午七月既望，以醫事坐祁城刁宅，方大雨；予檢案上書，有廿史文選，至朱子分年試經史子集議篇末序云：「議雖未上，天下誦之。」是憾其未行也。入選而憾其未行，欲後世之行之也。予以為宋人之苟存百餘年，幸此議之未行也。宋人之支吾遼、金、元而常不足，稱臣、稱姪、稱兄弟，納幣，二帝、端、恭死，上玉璽於元人者，雖未分年試士，不幸而君臣朝野皆不出讀講經史，考試文字之見也。
昔唐、虞之治天下也，三事、六府而已，君臣朝野之修、齊、治、平，和三事，修六府而已。六府亦三事之目，其實三事而已。修身者，正身之德，利身之用，厚身之生；齊家者，正家之德，利家之用，厚家之生；推而錯之治、平，出其修、齊者，與國、天下共之而已。「敷奏以言」，令敷其正德、利用、厚生之言也；「明試以功」，明試其正德、利用、厚生之功也；夫然後「車服以庸」。故理天下之事，惟正德之事，利用之事，厚生之事，此事之外無事；取天下之人，取其正德之人，利用之人，厚生之人，而此人之外非人。蓋一人所立，天下可共法也。天下智愚、賢不肖、男女、少壯，無不可行；行之而天下之德日正，用日利，生日厚，是之謂大道，是之謂正道。禹、啟、湯、文相率而修之、和之，未之有改也。至周武王光有天下，周公相之，創制顯庸，以新天下之耳目，而用其身心，於是「以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」，使天下皆畢力於此以成學，天下皆共力於此以成俗，曰六德，曰六行，曰六藝。其實六德，即所正之德也，六行即所以厚其生也，六藝即所以利其用也。周公之修其身，齊其家者，不外乎此，治其國，平其天下，至於化行俗美，比戶可封，泰和宇宙，皆不外乎此也。
至東遷而王室卑，列國分，天下亂。淩夷至於春秋，名分之蕩然，亂賊之接跡，秦、楚侈而諸侯弱，可謂極矣。孔子曰：是惟德不正之故，是惟用不利、生不厚之故，於是身帥三千，惟三物是修，而速肖者七十，已見諸其身、其家矣。不得位，無以推之天下，是以周遊也；卒不得位，是以六十餘而始刪述也。刪述三事、三物之已然者，毋亡其譜，使後世無迷其堯、舜、禹、湯以來共由之達道而已。而不意漢、宋諸儒不務取其為事、為物者，而修之於身，推之於家，體之為學，共之為教；惟務纂輯注解，以襲其所謂刪述。不思其六十以前所學教者何？所各擇其資性，而分成者何？但以刪述為聖，輯注為儒，而經傳中所謂三事、三物者全不見於身家矣，况國天下乎！漢儒猶有辭，以為秦灰之餘，恐亡其譜，我雖不能修和其事物，姑拾補其譜；周程猶有說，以為不專靠在書本，別有精微之道；朱晦菴則尤為愚謬，立志讀盡天下書，十四歲便注解，將死時猶講書，可謂自誤終身，死而不悔者矣！
方且欲以易天下，令人截年讀某書、某書，子卯科試之，又截年讀某書、某書，午、酉科試之。莫謂天下莫之能從也，即使此議得上，朝廷從之，群天下之人而納之佔畢講作之中，盡朝廷歲月而涸之考試選校之內，而紙筆上之文章策畫，終不可以為智、仁、聖、義、中和，非正德也；終不可以為孝、友、睦、姻、任、恤，非厚生也；終不可以為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，非利用也。讀、講、著、述，朱子輩一二人立法，一二人為之，天下不可以為法也，非智愚、賢不肖、男女、少壯，皆可行者。天下皆讀、作、著述、靜坐，則使人減棄士、農、工、商之業，天下之德不惟不正，且將無德；天下之用不惟不利，且將不用；天下之生不惟不厚，且將無生；是之謂曲學，是之謂異端。陽明有云：「與愚夫愚婦同底便是同德，與愚夫愚婦異底便是異端。」今以朱子「半日靜坐，半日讀書」功課論之，是與愚夫愚婦同乎？異乎？士無學術，朝無政事，民無風俗，邊疆無吏功，其亡可立而待也。故吾謂南宋之苟存，幸此議之未行，幸天下士猶不盡出於朱氏學也。
然當時之君臣上下，亦十之七八淪於其穴，而莫知其非矣。故不免於稱臣、納幣，以至於亡也！無論朱子之非皋陶、稷、契，門下士誰是冉、仲、公西乎？予故嘗嘲一詩云：「充卻百棟汗千牛，大儒書卷遞增修。聞道金人聲勢重，紫陽齋裏淚橫秋。」蓋悲其學術之誤，而徒抱忠憤之心也！又嘗曰：「若宋儒者，可謂忠孝之女。」蓋深傷於宋、元，而怪有明君相自棄其國初之大法，而陷於此議之禍阬也。漸至今日，曠代不見一帝臣王佐之才，千里不見一禮樂和好之家，數鄉不見一孝弟忠信之人；徒聞家家程注、朱注，人人套文、鈔策，子、午科也，卯、酉科也，乾坤全壞於無用。老學究但能誦讀注解，靜坐談論，皆純儒、大儒，從祀孔子廟庭；而三事、三物道上，不見一人焉。其與佛氏洞照萬象於空寂，仙家自盜真氣於升脫者，何異？無怪乎世有三教堂之立，夷孔子於仙、佛也。冤哉！冤其因漢、宋儒而沒孔子之實也。然亦幸哉，幸其得七十子之各嫻三物，而明證實據，不爽乎唐、虞、成周之舊也。吾當朱學大行之世，而駁此議，知其不免季友之罪也；而不忍自此以往，代代如宋、明也。傷哉！
習齋記餘卷十
居恩祖妣喪讀禮救過
余每朝、午、暮哭，必捲簾焚香，他哭乃即苫。及讀禮「無事不辟廟門，哭皆於其次」，覺其理精於程子，【程子云：「若無主在寢，哭於何處？」是謂凡哭皆於主前也。】乃不敢捲簾，猶焚香哭，待朴室成，哭皆於其次，可也。
遭故後，體弱甚，不能自持，多偏坐，讀至「齊衰不以邊坐，大功不以服勤」，大自恨。今後倦甚寧臥，坐必正，注所謂「喪服必敬」，是也。【丙辰脫服復讀禮。邊坐似侍坐。】
向朔望皆設奠會哭，讀至禮注「大夫以上朔望皆設奠，士則朔而已」，乃定於望日會哭，不設奠，不捲簾。【後思望不殷奠，但不盛奠耳，非不奠。】
作朴室，疑塗則近飾，否則患蟲害，甚難之，讀至「父母之喪居倚廬，不塗，既葬，柱楣塗廬不於顯者，既練居堊室」，乃定於塗內不塗外，小祥並外塗之。方初終時跣而仍履，成服後跣而麻履，至今四旬餘，皆因禮言「終初徒跣」，不言何時納襪也。質之王法乾、張石卿皆未決，問刁蒙吉，又未有答。晝夜中忽思跣而曰「徒」，當與袒、免同。蓋通身之服所以備人體也，父母終，人子有不欲為人之心，故免冠跣足而袒肩。三日後其心稍定，先王不欲其滅性也，因制令之食，令之仍備人體，一切服帶皆備；但凶其制，絕不與吉服同，以重其哀。此聖人所以立中也。余初之跣而仍履，又久不納襪，皆過矣。證之素冠詩有素韠，韠於服為不切，而猶備之，則凡服皆備又可見矣。然猶恐屬祥後之制，終不敢自信其說，雖既質法乾，猶跣數日。讀禮至「鹿裘衡長袪，袪裼之，可也」，疏曰：「冬時吉凶衣裏皆有裘，小祥之前，裘狹而短，袂又無袪；小祥稍飾，則更作橫廣又長之，又設袪。」又注：「小祥時外有衰，衰內有練中衣，練中衣內有裼衣，裼衣內有鹿裘，鹿裘內有常著衣。」又「絰也者，實也」。注云：「首絰象緇布冠，要絰象大帶，絞帶象革帶。」可見古人雖凶服，亦備四時之服，且通身之服無不備矣。余又露體，與法乾四時皆單衰之言，俱過。因斷曰，「知非勿處」，即索布纏足，令家人製生布襪。
居憂愚見
斬、齊皆用紙糊為冠，愚初不暇察，遂因而為之，及葬，遇大雨雪，遂壞。思麻冠為期年首服，歷時非暫，雖不遇雨，豈可以紙材為乎？乃易以布重糊為材，外仍衣以紙，加絰其上，前有蔽目布緜，兩旁有塞耳布緜，舉世通用之。考之記文及諸儒家禮，俱未之見，惟鄧氏家禮論補有云：「掩耳布及緜毬，古經文諸家禮俱無明文，不知昉於何時，意者因充耳而誤乎？」愚按，吉冠何須養聰？周制則有之矣。人子居憂有以蔽目，示不忍觀色也；有以塞耳，示不樂聞聲也。此禮最佳，且無貴賤皆行之不疑，安知非近代明王義起而加之乎？或史氏失記，禮家失考，未可以其無稽，而遽詆其誤也，吾從眾矣。又世俗以白布作帽，後加斬、齊冠於其上，亦禮文所無；儻拘文義而不用，則露頂髮，大非重元服之義。意古者必有其制，記者疏遺之耳。吾燕居樸室，出事田園，皆著生布白帽，惟哭奠殯宮，接見賓客，乃加齊冠，或適庶人居喪之宜乎？
斬、齊衰用麻布，帶用葛。蓋古者無今緜布，麻葛為家常易得之物，今則麻葛為庶民御暑之服，貧家鮮得，好禮者乃反市麻葛以遵古式，多見其膠柱鼓瑟也，貧士實苦之。愚直用極粗緜布，衰冠皆然，其說已具禮文手鈔；然卒哭猶葛其帶，恐貧民無力，亦未必能辦數尺之葛；不若直用粗緜帶，實去禮文，而得禮意，未審高明者以為何如？
古者有衣必有裳，至天啟間猶然，崇禎時漸少，今則全不裳矣。吉服裳，凶服亦裳。吉服既不裳，而凶服必泥二尺二寸之衣，前三後四之裳，屬縱尺布，而加兩衽，正程子所謂「吉服不古，而凶服古，亦無義意」者。余則衣而不裳，其衣長竟身，不及地者二寸，從俗也。縫必向外，必有辟領，當肩之左右，背必有負版，心前必有衰，從禮也。蓋辟領、負版，俗所同也；縫向外與衰，俗所無也。辟領、負版、衰與縫向外，所以為衰也；所以為衰，不敢從俗也。凡此之敢於違俗以從禮，罪也；敢於違禮以從俗，亦罪也。
素冠詩云：「庶見素冠兮。」注云：「素冠、素紕既祥之冠也。其制黑經、白緯，祥則冠之，禫則除之。」而次章又云：「庶見素衣兮。」注云：「素冠則素衣矣。」素衣之制則未詳。及讀喪服小記云：「大祥吉服而筮尸」，何其相背也。古者三年之喪，再期而已故禮曰：「再期之喪，三年也。」禫祭即在此月之中，觀夫子大祥五日而彈琴，可見矣。其祥日當是素冠、吉服，至禫，乃並素冠除之；而詩乃云「素衣」者，因冠為文，如溫公家禮祠后士，賓及祝執事者皆吉冠素服，而其注云：「素服者但徹去華采金珠之飾而已。」然則吉服去華飾，亦可謂之素衣，詩、禮原不相背矣。但自鄭氏「間月」之解出，而歷代律勅三年之喪皆二十七月始禫，則祥後兩月仍是喪中之時日，亦吉服則不可，仍縞素，則何以謂之大祥也？又何以謂「禫為澹澹然平安之意」也？今擬大祥素冠如制，斷杖，復外寢，衣宜放古人緅飾餘意，而以黑緣袪領，或白衣黑襯，或黑衣白□，務使吉凶相雜，以與冠相稱，至禫而除，庶合時之宜，亦不失禮之意。未審明禮君子以為何如？
喪大記云：「既葬，若君食之則食之，大夫、父之友食之則食之矣，不辟粱肉，若有酒醴，則辭。」陳氏澔解云：「此並是尊者食卑者，故雖粱肉不辟，酒醴見顏色，故當辭。」某按陳氏之說，是食粱肉為不見顏色者，可食也。充其意，則尊長強之夜入內則入之矣，強之夜宴則宴之矣，惟晝內宴則辭，為人所見也，不幾率天下之孝子而為假乎！愚謂粱肉所以為養者也，酒醴所以取懽者也；尊者強之以養，雖非所甘，可從也；尊者命之以懽，雖以獲罪，不可從也。蓋不甘厚養，哀也，因強而為養，未為忘哀也，取懽則忘親矣。若病，則酒醴亦所以養，當與粱肉同矣。吾因是而有深慨焉！古者禮教大明，尊若長孰不解禮，但憐孝子之心切，不覺轉而為非禮之食。後世俗壞制湮，有一盡禮者，浮薄之人群起而怪之，笑之，詈之，伺其隙而詆撓之，務欲其敗志半廢而後已，則雖名為長者，其言亦何可聽哉！故某惟視其果憐己而食之乎，則以禮之食者受之。或玩己而亂之乎，則以禮之不食者辭之。記曰「君子不奪人之喪，亦不可奪於人」，豈敢苟自脂韋，獲戾於君子哉。
又按禮「君子不奪人之喪」二句，蓋兩警之也。兩警之則必有奪人之人，亦必有為人奪之人。無乃殷、周之末，已如今世風俗乎？噫！
「妻於夫拘之」，陳注云：「拘之者微牽引其衣。」「憑尸不當君所」，陳注云：「假令君已撫心，則餘人憑者必少避之，不敢當君所撫之處也。」某按，「拘」字相形、會意，俱不似微牽引之義。以人情揆之，夫妻情親，當其既死，哀痛之甚，不暇避嫌拘摟其尸而哭之，吾已驗之於人矣。然男子性剛，猶能制其情以避嫌，故但執之，或憑之世有拘妻尸者則過矣。憑尸者，身撫而憑之；撫之者，當心胸處撫按之，餘人之憑，何礙於君之所撫？且憑尸者必上半身憑之，又往何處避忌？意當謂人或暴死於君所，雖當憑尸之人，亦必舁出就館，或至家而後憑尸以哭，是謂「憑尸不當君所」也。
「大夫君弔其臣時，若有君命，命夫、命婦之命，四鄰賓客，其君後主人而拜」，恐即是待主人拜命，或賓畢而後其君又拜之，以別於國君即代為主之禮也。陳氏、王氏必委曲捏合，謂後是使主人在後，似屬強解。
「凡主人之出也，徒跣，扱衽，拊心，降自西階」，此理最精，所謂「事死如生」也。孝子雖稱主人，因喪不可無主也。孝子之心則仍如其親在然，此階乃吾親夙昔之接見賓客，有事四禮，所由以出入者也，一舉足，烏得不愴然心傷乎！故由西階，示若主人存也；故拊心，悲傷倍甚也。然竊疑父亡而喪母，或祖父俱亡而喪祖母，則主人之由阼已久矣，即不必自西階可也。然則何疑乎？恐古人以此變常，故不敢質也。「弔者襲裘，加武，帶絰，與主人拾踊」，注曰，「弔者小斂後來，則掩襲裘上裼衣，加素弁於吉冠之武。帶絰者，腰絰、首絰，有朋友之恩則加帶於絰，無朋友之恩則無帶，惟絰而已。拾踊、更踊也。」元按，襲裘加武帶絰，古人友誼隆篤，尚矣。至注謂「無朋友之恩則無帶，惟絰而已」，言徒絰，情之薄也。今於子孫之外，全無首絰，有服之親而不逮弔客焉；姻親執友，乃或紅纓吉服，宗族表戚竟自喜客拜座，又何帶絰拾踊之有！好禮君子，古雖未能驟復，姑宜講明帶絰之制，功、緦必謹，姻親、執友、宗族、表戚及相識者臨喪，必素冠服，必哭，踊否隨情，亦庶乎足觀矣。
「君夫人拜賓」解，陳注多錯亂，欠分曉，疑板訛，或傳誣。愚按：「君拜寄公、國賓、大夫士」者，拜寄居之諸侯，與鄰國來弔之賓及大夫士，若本國之賓大夫士也。何謂本國之賓？雖居本國，而其君素所師友，不敢臣者也。如顏般之於魯，亥唐之於晉，子思、子方之於魏，嚴光、李泌之於漢、唐，是也。本國何亦有與賓等之大夫、士？先世老臣致仕，其君不敢與朝臣等視，當與卿、大夫殊班，而君亦若國賓尊禮之也。「夫人於大夫內子士妻，特拜命婦，氾拜眾賓於堂上」者，其於內子士妻中之命婦則特拜之，其非命婦之眾賓則氾拜之也。蓋古之命婦，如今官妻之封贈，各國大夫士皆有已封、未封者也。臆說未知是否？
「哭尸於堂上，主人在東方，由外來者在西方，諸婦南向。」注曰：「婦人哭位本在西而東面，今以奔喪者由外而來，合居尸西，故退近北以南向也。」愚謂，吉禮主東客西，此禮必因外來者有客道，而云然也；但喪禮既男東女西，與其使諸婦避近北而南向，何若使外來男者即就東方哭，女者即就西方哭之為便？向已如愚見行之。惟哭畢，女中有當謝者，男主出靈座前西向拜之；男中有當謝者，女主亦於靈座前東向拜之。
「婦人迎送客，下堂不哭，男子出寢門外見人不哭。」愚恐時方小斂，哀情難制，下堂門之哭，禁之取何義？憶先恩祖妣既大斂，出至前巷，往返哭不絕聲；既葬，謝路奠周村亦然，必歸拜主復苫次乃止。以上二條皆可疑，余之誣乎？抑記者之訛也？
按諸儒家禮，「大祥斷杖，始飲酒肉，而復寢。」邱氏曰：「按禮，中月而禫，禫而飲醴酒」云云。又「大祥居復寢，禫而牀」，由是觀之，禫又未可以食肉飲酒，惟飲醴食脯而已，而况大祥乎？今擬禫後云云，據邱氏所引，則家禮為非。余讀喪大記，見「練而食菜果，祥而食肉」，則禮已有明文，此當何所適從？蓋古人祥月之中即禫、祥、禫所去不遠，如廿幾祥，數日便禫。是故孔子既祥五日而彈琴，十日而成笙歌。大約大祥已是喪終，禫前數日，只是不哀不樂，平常數日耳。故禮：「大祥，吉服而筮尸。」禫，訓為澹澹平安之意。今既祥後仍三月始禫，則只得作喪中日期；若如家禮，則過於早復常；必如邱說，郤亦非禮意；惟詳玩禮文則得中矣。禮云「祥而食肉」，未嘗言飲酒也。禮云，「禫而飲醴酒」，未嘗言禫始食脯也。家禮因祥食肉，而並言飲酒復寢，邱因禫飲醴，而並不許祥食肉，皆非也。今擬大祥斷杖食脯，禫而飲醴復寢，庶或合古今禮制之宜矣。酒肉之別已見前。
草木根傷，即不死，必枝葉蔫萎，久之而復甦；親卒而人子不癯，草木之不如矣，仁也乎哉！
感人哭呼父母，思人窮返本，人迫顧主，故窮極呼親，屈極呼帝，願切呼天，慶甚呼萬歲。呼萬歲，猶呼帝也，以親、君、天，皆人主、人本也。今愚僧妄談禍福，致惑世沈錮，願切慶甚者皆呼佛，是誣天道，奪君柄矣。余見佛氏罪惡可謂甚悉，而當恩祖妣痰得吐也，亦呼佛，佛之當誅久矣！
喪大記「朝一溢米，莫一溢米，食之無算」，以至「疏食、水飲」，皆云「食之無算」。蓋居喪不能頓食，欲食則食，或為人勸則食，但朝莫不過二溢米耳。先王之極盡孝子之情如此。而諸儒家禮皆遺「食之無算」句，致使一食不能盡溢，朝後又不敢食，人勸亦拘於禮而不敢從，必待莫時始食。儻一哀至，則又不能食，烏得不傷損脾胃，而病弱不支？余則身受其害，乃知刪書定禮，誠非聖人不能，非聖人亦不可也。經大儒之手而猶疏略若此，其可輕言纂修乎！
「斂焉則為之壹不食」，此禮最精，仁孝懇摯之至者必能盡之。蓋一斂則不復見其尸矣，情不啻初死；設暑月供斂為尸所襲，理亦不可食也。但凡期、九月之喪者，恐不可以強人，此朱子所以不取乎？
明弔奠禮
世俗內外之喪不辨，弔酹之儀不分，男女之禮互失，其所關係不淺。愚民既莫之知，士子亦習而不察，間有能覺其誤者，又不敢任主禮變俗之名，仍因循而憚改。是使生者、死者，寧為驚怖，寧為慚忸虛詐，寧為缺欠疏薄錯亂，而不肯舍非以就是，不亦惑乎！
愚謂，喪禮中惟國家制度更定者，宜遵行而不返古。若律令所不載，情理所不合者，皆當決斷去取而變更之。一人行之為禮法，數人從之為學術，眾人習之即成風俗矣。如姻親、鄰里有男喪，或長行，或丁壯，皆夙昔婦女所望而卻避，渠亦望而遠嫌者也。一旦傾背，則婦女無分尊卑、老少，皆入堂搴帷，撫柩而哭之，死者有知，豈不驚怖慚忸，神精四散乎！且生者果何情傷，徒作偽亂常耳。其有女喪，或處女，或中少，或晚輩，皆夙昔男子所望而遠嫌，渠亦望而卻避者也。一旦蓋棺，則男子無分長幼、親疏。凡與其父兄夫子相交者，皆入堂臨座而拜酹之，死者有知，豈不驚怖慚忸，神精四散乎！且生者果何情義，徒作偽亂常耳。斯則內外之喪宜辨也。
凡男喪，惟有服內親宜哭諸內，外親嘗相見者哭諸外；否則雖老嫗不臨幼柩雖卑少不近尊靈；相識，其婦女而來者，入內寢弔其婦女而已。凡女喪，惟有服內親宜哭諸內，姻親執友嘗相見者哭諸外；否則雖老叟不近少座，雖卑幼不拜尊靈；相識，其父兄弟夫子孫而來者，令護喪傳出其人，於客次弔之而已。
至於弔酹之儀，禮明言其如生者相識，弔而不哭；與死者相識，哭而不弔。奠用牲、酒，賻用錢、帛。凡為生而來弔之可也，賻之可也，不必哭奠也；凡為死而來哭之可也，尊之可也，不必弔賻也。今則於死者有故，而冒然弔其生，又從而賻之，至或不識其面，不辨其名，斯不亦可驚可慚乎！然猶曰，因祖父以及其子孫，厚道也。顧於死者而反無三嗚之哭，一盞之酹，一盂之獻，是敬生而遺死也；於生則為虛為詐，於死則為缺欠，為疏薄。於生者有故，而冒然奠其死，即從而拜之，死者曾不識其面，不辨其名，斯不亦可驚可慚乎！然猶曰因子孫以敬其祖父，厚道也。顧於生者而反無一錢之助，寸帛尺絹、升糧合麵之資，是敬死而遺生也；於死則為虛為詐，於生則為缺欠，為疏薄。二者流弊，至因力不能奠其親也，並其子而不弔之；力不能賻其子也，並其親而不哭之；蓋交相害也。至不能奠而遂不哭之，不能賻而遂不弔之，蓋各相妨也。甚至喪主亦以徒弔為譏；親友或負死而不負生，則寧無奠以致賻。種種錯亂，不可枚舉。皆因弔酹之儀不分也。
分之則當奠者富行其力；不能矣，近而菽水、羹粥，遠而燒雞、緜酒，無不可也；又不能矣，直往哭之，期無憾於死而已。當賻者，富行其力；不能矣，升米束柴，周旋力作，無不可也；又不能矣，直往弔之，期無憾於生而已。其或當奠且賻者，富並行其力；不能矣，多其奠而少賻焉，生者可補，死者不可補也；又不能矣，先其奠而後其賻焉，喪中皆可賻，葬則不可奠也；又不能矣，有奠無賻，祭餘可羞賓，奠亦寓賻也；又不能矣，直徒哭且弔焉，期無憾於生與死而已。
至於男女之禮，既為弔客，哭者則必拜，拜者則必哭。今則男子之臨喪皆拜而不哭，其流弊至宗族、至親、執友皆不哭，至不識與尊長皆下拜；女子之臨喪皆哭而不拜，其流弊至族婦女、甥婦女、嫁女子、女孫皆不拜其尊親，至不識與無服之男皆哭之。夫拜，文也；哭，情也；是男子皆有文而無情，女子皆有情而無文，可乎？男子妄施其文，而不少用其情，女子妄用其情，而不少行其文，可乎？故男女之禮所宜正也。有志脫俗，恥於作非者，奮骨力倡之，則世道幸矣。
置木重不用魂帛說
司馬溫公曰：「古者鑿木為重，以主其神，今令式亦有之，然士民之家，未嘗識也；故用束帛依神，謂之魂帛。」楊氏復曰：「禮，『大夫無主者，束帛依神。』溫公用魂帛，蓋取此意。」高氏曰：「古人遺衣服必置於靈座，既而藏於廟中，恐當以遺衣服置於靈座而加魂帛其上。」愚按，魂帛者，諸儒皆本「束帛依神」之說而為之。夫禮既屬之大夫，則非大夫不可用矣，既謂之大夫無主者，則有主不可用矣；然皆謂一束之帛也。今諸家禮所繪用三尺帛或絹，中環之而以兩頭垂下，似人坐狀，又不知自何人始也。在古禮，「大夫無主者獨用束帛依神」，未詳何義。或此束帛係大夫出仕時聘幣，為神之所重者乎？或他日即藏之廟中，為陳設以依神者乎？俱不可考。但據今之魂帛，數尺之絹，既非生時所服，又非他日廟中神之所依，物與神無情，神斷不之依；且無緣用之，既題主又埋之，俱繁冗多事而鮮意味。余竊謂，遺衣服者，吾親氣體之所屬，精神之所戀也；木主者，後此祠堂之所奉，吾親之神，百年所憑也；宜純用古禮，初終即以經服新潔衣裳各一，連屬而置尸上，遂令匠造主。三日大斂時，孝子親奉遺衣，用志思維，如親去尸就衣狀，既納棺中，又橫置棺上，憑哭畢，又敬奉之，待蓋棺仍置棺上；而以未書木主植其前，使親靈此時即舍尸就衣，又漸就主。厥明夙興，乃奉主於衣上，遷之靈座，行朝奠禮。他日祭祀，萬年格享，繫此矣。不然，木牌何物？而仁人孝子齋戒趨愴，儼然如見其親乎？神與木何涉？而聚已散之靈氣其上，以歆廟中之祀乎？宋時令式未知何若。古人所謂「鑿木為重」，又謂「以遺衣置靈座」，用心命意，想當如此。其理最精，非後人所能及也。
祭門神齋款【其一己巳】
古稱門神曰，「鬱壘、神荼」，見之東京賦，云：「守以鬱壘、神荼副焉。」注曰：「東海度朔山有神：一神荼，二鬱壘，領眾鬼之惡害者，繫以韋索而用食虎。」為此說者其何據？且海外山神，何以入海內人之門，而為神也？觀近世畫尉遲恭、秦叔寶於門，資其威武以象神，恐鬱壘、神荼所自起，亦猶是耳，不必深考也。
惟遵禮承祀，當知宅必門，門必有神，有司出入以閱人，主啟閉以遠害；明分士女內外，禦盜賊；幽禦邪魅妖氛。大抵上古以獨木造戶，故從木王之令，祀之孟春。以金刊木為門，斧鑿斫為闌閑、簪框，得金氣多，故從金王之令，而祀在孟秋。又或者以春氣溫，戶近內房，有比親狎之意，故相宜；秋氣肅，神之儼然扞外衛內，有嚴厲刑殺之威，故相宜乎？或者春之德仁，戶近婦女，有生育長養之機，故相感；秋之德義，神之劃然制外防內，是由之者懍之，有大閑不踰之思，故相感乎？或者春為生物之始，自根而芽，萬類方稚少，戶肇啟動之端，自內而外，出納多碎小，故相合；秋則為成物之彙，自華而斂，自秀而實，萬物皆碩大而堅，尊神為統收之關，自外而內，出納多巨重，故相合乎？而某茲知懼矣！
詩云：「昊天曰明，及爾出王。」嘗榜門上曰「懍乎帝鑒」，則神固將帝命以惕我者也。不知畏天，則不知敬神，何以辭譴責哉？某茲知勉矣！詩云：「黍稷非馨，明德惟馨。」是必義路禮門，出入惟謹，步中采齊，行中肆夏，周焉中規，折焉中矩，而後可以對越尊神也。神其易言饗乎！
祭戶神齋款【有引】
詩曰：「綏我思成。」禮曰：「思其嗜好，思其笑語。」蓋無所不用其思，乃以萃其渙，而神斯聚，聚斯靈，靈斯格，格斯享也。不齋何享。古人之所以饗其親者然也，予未能也。至於五祀之神，更無嗜好音容之可憑。古稱人之齊聖，蓋必心純一而後人可聖，亦必人既聖而後心可齊；以予心之憧憧朋從，既有音容嗜好之可憑，未必能齊也。况五祀之全無鼻柄者乎？因作齋款，目閱心維，聊以助齊云。
思木渾材成戶，故王於春，不似門之成於斧斤者多也。獨立樞紐，不假朋比，戶之德也；關鎖密室，內函士女，戶之事也；出入必由，禦變於門所已疏，戶之功也。蓋戶者，護也，護家眾以遠害，神之仁者也。視門之扞禦為尤親，仁以濟義也；視灶之火王文明，而更方匡範人，閑限出入，仁以濟禮也；視中霤之中正土實，而又舌口謹嚴，開闔不爽，仁以濟信也；視井之水歸冬旺，而亦開受天光，洞達內外，仁以濟智也。又，單門也，奇數屬陽，於五祀中司少陽令；配諸青帝，其理主生。君子臥屋漏之中，有不見中霤、井、灶與門之時，而必見戶，則分上帝明旦及人出往者，又切於四祀矣。在易之節卦初爻曰「不出戶庭」，至二爻則曰「不出門庭」，是戶者門內之通稱，又不必其單也。古稱齊民曰「編戶」，曰「戶口」。蓋人口皆居戶內，而比次相聯，故云然也。又古者祭必設尸，戶為五祀之首，孟春舉事，於歲祭中為第一，尸而字象之，奉祀者見其字，懍然如神在上焉。戶以外事有不臧，若遺神之羞焉；戶以內物有不穩，若致神之憾焉。坐不如尸，若媿於神焉，心無樞軸，若媿於神焉；身無轉運，若媿於神焉；才不能保家，德不能範家，法不能謹出入、別內外以肅一家，若媿於神焉。神之惕我者多矣！神蓋儼然式臨，無往而不在矣。
祭本宅井神齋款
井在圃，灌溉瓜蔬、禾稼。每夕柳斗還，則神氣通宅舍；所灌成功，用俱歸宅舍。思汲自井，盛於筩，瓢勺於盆釜，以造飲食，製酒醋，或以須面，或以沐浴，或以濯澣，或以潤浸，或合土為甓以成宮室，或制火烈以調中和，諸神之祀用之，一家之生賴之；下至牛驢雞犬皆飲神之德，昆蟲草木皆被神之庥。神之功用大矣哉！奉祀者觸目則思：見物之動，則思水之流盪；見物之靜，則思水之陰貞；見隱，則思水之外暗；見顯，則思水之內明；見房上天溝，則思水之自上而下；見地中水道，則思水之自內而出：凡有雜念亂齋，即因所思，返於水焉。
祭灶神齋款
家宅之有灶，猶七政之有熒惑，五行之有火，人性之有禮，方祀之有朱雀，人神之有祝融也；主乎火，其王夏。淮南子云：「炎帝作火，死而為灶神。」則其神亦尊矣。司馬氏「灶神著赤衣，狀如美女」。赤，火色也，南見乎離，卦為中女，配人為心，屬少陰，狀之云者，彷彿形容也云爾。莊生則直言「有灶有髻」，誰實見之，幾於誕矣。禮又謂「五祀灶為卑，老婦祭之」，何也？蓋古人祭事畢皆祀灶，以鼎烹所出也，百神所由饗也，老婦行焉。特牲饋食所謂「尸卒食而祭，饎爨、雍爨」，是也。而卿大夫則以食專祭矣。在孟夏，從公也，應候也。其臺象黽，而中虛象離，故制字從之，穴土會意，黽形也。五祀惟灶備五行之用：土以成象而著之，金以受制而行之，水以濟所勝而調之，木以供其化而炊之。五穀得之以養，百餚得之以成，酒漿得之以煦。凡我士女，非灶則不食，非灶則不飲，非灶則不須沐，非灶則不溫寢，灶之贊天地以生育人物者，功用於是為大。而餘波則有如燼百草而霜之，煉土作伏龍肝，供醫方用，功溥矣。而伺人為尤親，有枕衾夢寐不可對神明者，灶則監之；有對妻孥，居室漏，皆可以告天地者，灶則監之；故知畏天者先畏灶，則匪僻之念不作，違戾之事不行，其惕警斯人之嚴師歟？何敢以不敬！撫茲六陽，萬卉旉榮。諸物生於木，而戶祀之時，蔬未成也，甲乙之神生而不食其養；諸物成於土，而中霤之祀，蔬已踰鮮也，戊巳之神存而僅享其殘；井祀則大無蔬；灶祀為備，時使然也。俗每於歲杪廿四之夕，祀以指頂糖飴，云將升天述人間淑慝於上帝，以黏口也。豈其然歟？則惟從禮。
祭中霤神齋款【己巳】
中霤者上古穴居，開孔穴上正中，以受明、達煙氣也；雨則降穴內地之中央存留之，故名。或曰宅中土也。予以為雨所留地，則如今宅中土；若雨所從降之孔以受明、達煙也者，則今之窗牖實似之，室有天門者更似之，有天窗者更似之。簷楣水口，亦近雨降之義。古人之祭也，博求之，以神無定所也，疑其無不在也；則當迎神也。專求之宅中，散求之牖與天窗水口，宜無不可。蓋古中霤承天雨露，受日月星辰之照臨，來風氣之溫涼，宣人物吹噓溼蒸，使之上瀉，非僅土德也。然古人祀以土王之月，取五行配五祀，而分屬之土，則中宮固其專位，戊土固其專能，吾人致齊，固當有專思矣。宅中土，即闔宅之會極也。如宇宙中何地非土，而五行分王，必歸之中央戊巳者，猶是也。家中託處於此，猶里之有里社，邑之有邑社，天下之有后土也。故昔人言「入為中霤，出為社神」，此之謂耳。非此土，不惟士女無所於棲，門戶於何護卫？井灶於何措置？則中霤為人神之所託基，猶坤元之載萬物以承天也。其行土，所以主宰乎東木、南火、西金、北水也。其色黃，上以配玄天，前應火之赤，後應水之黑，左右應金、木之青、白也。其味甘，所以調甲乙之酸，丙丁之苦，壬癸之鹹，庚辛之辛也。其氣溼，所以潤澤乎金、水之陰，木、火之陽也。其德性所以貞固乎仁、義、禮、智之性，斡旋乎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之情也。里社之祠，非僅祀其祠，所以合一里土地之精神而祀之其祠也；邑社之壇，非僅祀其壇，所以合一邑土地之精神，而祀之其壇也；王郊之方澤，非僅祀方澤，所以合天下土地之精神而祀之方澤也。然則中霤固合一家土地之精神而祀之也。凡一家所統，無問宅有十百區，地有千萬畝，固皆中霤神氣之所充周也。宮室託處焉，物產蕃息焉，什器布列焉，家祠祖考妣萃渙焉，世世子孫長養焉，中霤之功用大矣哉！長夏有事，尚歲中也，從所王也。人而無信，貽神羞也；明德薦馨，誠以孚也。
【五祀分時祭，分配五行，亦因鄒衍五德、呂不韋月令著後有此論耳。然五祀終是祭之名數，不必甚拘五行，何者？以中霤象方澤，則古王天地二祭，百姓從之，未嘗於方澤祭外，又有金、水、木、火諸祭與之埒也。且古有七祀、三祀、二祀、一祀之祀，何以配五行耶？【門人李塨】 】
巡捕朱公行實
巡捕公，蠡縣劉村人，姓朱，諱九祚，號盛軒。少倜儻。啟、禎間邪教蜂起，有九門傳頭高應賢者，倡妖言，蠱惑燕、薊，民群趨之，出則壯騎雲繞，居則弓刃環席，偽封劉福山等為國公，會謀不軌。公憂桑梓，欲訐之，計洩，賢遂欲殺公，遜言得脫；乃訟之馬令。賢挺身不跪，稱中宮懿旨且至，令不敢問，亟申六院；而易州道王為保官計，隱其事。公乃遊都下，見言官輒陳之，事得上，發羽林捕獲。懷宗皇帝親鞫，御批「魅魑晝行」，斃之獄。
戊寅之役，朝廷以國事日非，特遣大府持節保定，招集草澤智勇，無論山林隱逸，里甲士民，俱許陳籌。公應幕上言：「今日之兵皆市井滑徒，頂名食糧，出則搶掠，戰則奔逃；且逃後並不知其為誰，此所以倉庫日空，而戰無一卒也。某有不費糧餉，不事招募，可戰而不可逃之兵數萬，居則八府無警，出則兩難可平。」大府驚異召問，則曰：「編各州縣富民子弟習弓馬者，十家共一兵，復其雜役；馬甲器刃令自備，居常訓練。每兵一副卒，正兵傷，則提副卒補。伍兵土著不可逃；且一身勤王，十家安枕，其孰肯逃？兵利糧給，取之不窮。」大府悅服，然竟不奏聞。
甲申，君崩吏走，村落大亂，交相劫掠。公曰：「急矣！長此不輯，行即近城。」乃糾同志生員張祚，王熙中焚香歃盟，有財者捐資，有力者捐身，有馬匹、甲冑、戈矛、弓矢者出列街前，束成一隊。令鄙野有盜立刻報，出捕。事平後或有禍，吾自當之。於是捕斬渠魁王三好，脇從者皆鳥獸散，一邑遂安。丁亥，蔣公子兵起，公率眾守里亦如之。后駐蠡姬兵備下車，授公巡捕官。故事：捕廳公案建衙，出則武夫前導，儀仗赫然。公曰：「父母鄉親友所在，誰與施此，盡去之。」步行趨道，夜巡，紙燭一提而已。順治初，劉里被圈，旗奴韓某恣橫，率意耕田，失產者日眾，公患之，伺其窩盜，圍而擒之。鳴於縣府，解按部律斬，雖遇赦甦脫，訖弗敢肆，而里閈窮民不受滿人侮，得各租祖田至今日者，公之力也。迨卯辰之際，地方粗安，裁革省南道，公遂謝任；繼遭飛禍，告嗇。
同里楊平，富家裔也，以洚水屢災，鬻妻山右以療饑，遺一女，夫妻子母分割，號哭徹晝夜。公曰：「傷哉！而祖父之大家，莫保其媳也。顧吾亦乏，柰何？」愴嗟薄暮，已而曰：「得之矣。」市大青碓以周之，而人之骨肉完聚。有鄉人乘水盜園蔬瓜者，公謂養孫顏元曰：「汝知盜可得乎？」元對不知。公曰：「匏未可瓢，亦難作羹，棄物也。水落，汝遊曲巷，果得之何人之戶，以授地方。」居數日，請宥者不至，翼日當訟之吏。公忽夜起，召元曰：「吾悉其情矣，鞫渠於廳，固數世盜案；渠倩解者，亦一世盜名，渠不來，是也。已矣，吾不忍以數筥瓜菽盜人也。」踰年元旦，夜有叩門者，啟之，則其人貽雙鯉而去。
二十年來恬退自牧，不入城市，教其子晃及養孫元耕讀是事，不與世局，晚節尤稱有守云。
父顏長翁事蹟
翁名昶，顯曾祖考叔翁子科之孫，顯祖考次翁發之長嗣也。形貌豐厚，性樸誠，膂力過人。嘗與人較跌，時稱猛悍者莫及；一肩所勝，二夫不能起。上脣微短，語艱如也。好種樹，所植必成，嘗云：「欲實又欲深，棒椎也扌+戛根。」幼為後於蠡東劉村朱氏。娶隨東王翁喜亮女。於崇禎乙亥，翁年十九歲，而舉子元。嘗治圃於朱塋之陰，構土房井畔，因乳名子曰園兒。因不得所後懽，憤憤有遯行志。聞滿洲兵好挾人，恨曰：「乘彘乎，盍速來！」迨戊寅子月，東信迫，乃連夜與元母賭績，以素課上所後，積其餘市江青布為新腰囊，梅花網巾。預為羢笠，縫履於襪。初六夜，謂元母曰：「昔有人不得於父，自創二刃不死，鞅鞅出披剃為僧。其後二子皆登第，擢顯職，訪求得之。懇還，卒不許，誥封亦不受，曰『吾既不得於父，焉用家？焉用子』？」蓋託言以相訣，而元母不悟也。明日東兵至，遂出從之去。噫！父東時，元方四歲，弟二元隨殤。元雖待罪兩間幾四十，猶與鄉人儕也，烏能及遯僧子哉！乃吾父竟作遯僧，其言如券矣。」【 以下關東還後續記。】
康熙甲子，元蹤父於遼左，踰年三月四日，認妹銀孩【其詳具神應記。】與其父翁金四老，言父所從而東者，鑲白旗董千總也。元聞同難郭翁思皇見我父肩插小白旗。金老曰：「是用尊君作撥什庫矣。」撥什庫軍行插肩旗。董公曰：「他人皆刃刦來者，阿弟願從我同居，係往生夙緣，豈可奴視。」所得細輭悉附之。虜男婦，夜鎖晨開，悉令父主之。抵瀋，配之王妻，給數十金，坐糖店於城市。有楊氏兒竊糖，父掌其首浸血，楊亦殊武健，怒相毆，解者輒傷，兩旁人馬岸積，莫敢前，卒致本旗牛彔和解，令結為兄弟。王繼母無出。適本朝中外一統，將歸視兒，路遇鬻婦者，遂娶劉而還，生銀孩，三載又生金孩。乃謂王母曰：「若既無男，妾又好女，吾決歸視兒矣。」過山海關，司關者者例搜帶參，事發，成獄，久之，得不死。還韓英屯，素產盡落，妻妾繼歿，遂不復為家計，遣二少女各歸舅姑，惟友羽衲，遊山水。至康熙壬子四月十一日病劇，金四老視於八王寺，已不能言，指榻頭褥橐，四老探之，得江青布二封，次日卒。葬之文陵之側。寺僧爭金而詬，乃知橐中尚有白金三十兩云。
鍾行一行實
吾邑之南莊頭營鍾君九經行一，少讀書，遭母喪，產益落，名以弗成。苦父之缺養也，遊都下訓蒙，資館奉，寄菽水，五、七載後父年漸衰，遂不復出。勤貿易以致養，左右承懽，肩擔逐馬+蒙，無不為也。暇則學醫、卜、術數以自娛。
迨父卒，則貿易亦不為矣。初教其長子欽業儒，度無成，遂專教之穡事。次子錂方七歲，即教之立侍長者，十歲，命之出就外傅。或阻之，以貧家利農事，不度力，今滋苦，且為異日飢寒張本矣。君曰：「但患不成人耳，苟成其人，簞瓢陋巷亦何妨。」遂使從鄭師遊，教之益嚴。十五歲後非力作不許免冠。一日在其岳丈家，暑甚，錂科頭，即怒目曰：「熱死乎！」錂遂不敢復免。窘於薪米，嘗輟牛餐以食錂，非不得已，不令之田也。
恭其兄，事之如父，愛敬交盡，有珍味必進。事堂兄亦惟謹，撫諸姪慈而義。姪鉉，傭房山久，為人所制，不得歸。君不遠數百里，拔之以來。次姪鍰為後於劉，君曰：「豈可為異姓子？」爭之還。
遇友朋和而直，交里黨任而恤；氣象溫恭，人人可近，有過則直言規諷，人之喜怒不顧也。有好賭者，為之酒筵，加以揖拜而戒之，人嗤其過。君曰：「但其人改過保業，吾何惜焉。」有酗酒覿面詈詬者，君退內室不之校，俟其醒而詰問之，酗者伏過。
有歉於春秋耕斂，或乏貿易本錢者，君輒以其力為保貸之，迄今多未償，為君家累。嘗取息錢易藥為生計，而鄉人乞劑，不問有無，家人尤之。君曰：「藥，濟人物也，矧屬鄰親，何忍啟齒乎？」尤急人患難，不辭勞瘁。
蘇貢士慶雲，君師也，館房山之雙柳，其子陷難，君走報之。已而蘇卒於雙柳，親友憚途遙無往者，君獨赴哭，一時多之。
仁及物類，凡動植不輕殺。自強時預定卒年，竟不爽。彌留之際教錂曰：「毋近勢貴，毋卑貧寒，當忍讓反己。古之人嘗與乞丐為友，唾面自乾，但求自反，何責於人。」又囑「所遺藥盡以施人，無復取直。」君生於崇禎十三年五月初十日辰時，卒於康熙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七日辰時，無屍氣，無蠅蚋，戶外營營不入也。
元配孟氏，繼室鄭氏。子二：長欽，孟出，娶朱氏；次錂，鄭出，娶閻氏。女二：長適屯莊彭姓，次適沿村趙氏。孫女一，尚幼。
君之存也，遇予愛語，每言使錂問業於予，未遂而逝。錂以客歲之冬詣予齋質疑，以今歲四月求其伯父心齋翁委贄來從遊，遂從予肥鄉漳南書院，追成父志也。一日愴然再拜，手以狀曰：「我父一生行事，願阿師述表之。」予因次序之如其狀。
題記前示鍾錂
吾自幼多過。迨康熙甲辰得交法乾王子，相期以聖人之道，訂五日會，各為日記，逐時自檢言行課程之得失，相規過而勸善焉。迄今年幾七十，不陷大眚，似於周、孔道法有一隙之明者，以四十年兢兢如一日也。惟是王子舍我，媿不德，無能振鼓二三子，剛主外，鮮有交修嗣續者，老懷用是拳拳耳！近剛主之弟培，舍姪修己，皆淬礪起，吾方行寐失笑，為斯道快；而吾子又能自強，新歲丕奮，頓使衰萎氣蒸神健。為吾子題數語於冊端，則如常侍左右，聽引駁矣。一曰毋欺幽獨，如對父師；二曰敦本孝弟，篤於家庭；三曰自立言行，毋隨流俗；四曰日新，時省過而改之，時思善而遷之；五曰務實，痛戒詩、文、棋、畫，須求身世有功。此五者，元所終身勉之，而深媿宽假者，子其念之！
李母行實紀略
義豐張翁進華之長女，十有四歲，適李翁清宇為妻，便能執婦道。凡美蔬饌惟供翁姑，分子女，雖強之不嘗也。屆冬寒，每先翁姑起，為之烘衣，姑感其情，亦先張起為烘衣，則蹴然曰：「我分應爾也，阿孃何可然？」歲時新品，必先獻於翁姑。夫少好賭，張憂之，輸則求母家錢帛為償，贏歸不喜，善辭勸之，積誠動之，清宇果改行。其食貧也，雖藜藿糟不怨，惟勸夫子力農、行賈，而己紡績以度日。
長男子植秀從學於鄭師美章，相距里許，其歸食也，盌箸潔備，如延賓然，恆減口為之午饌。及其署館博陽，憂思如結，嘗夜夢歸，翌日果歸；去則愴然送諸門，並望不見乃入。凡有事，寧躬親，不勞其子；或不得已役之，逆揣其不欲，不強也。次男子永秀勤於穡事，張憐其勞，每減口優食之，夜出必問其還否？更靜必問其寢否？長女子嫁莊頭營李氏，姑婦相得，處室和諧；次女子嫁婁家營婁氏。張之撫二女也，惟嘉其美，不責其失，慈柔以教之。植娶本州于氏女，徵幣未舉，張恆負歉，臼爨輒親執，不之役，告面禮輒不受，歸寧請期，輒云：「適汝願。」謂人曰：「我愧未盡姑道也。」
康熙癸酉，植秀入學，踰年而張卒，享壽四十九歲。博陵習齋顏子素與其子遊，悲其賢淑，而獲福報者短也，為之紀略如此。
習齋先生記餘遺著
孔子歎晉鑄刑鼎說 雅歌扇箴記 白扇箴 苫頭劄記 卒哭後劄記
孔子歎晉鑄刑鼎說
觀左傳至簡子鑄刑鼎，孔子歎曰：「晉其亡乎？失其度矣。」以為晉之亡在任刑威耳。而下文乃曰：「銘在鼎矣，何以尊貴？何業之守？」蓋其失不在刑書，而在鑄刑書于鼎。夫法度操于人，則民知範吾功罪者吾上也，司吾生死者吾上也，時而出入輕重以為平允者皆吾上也。天下凜王，一國凜君，一獄凜吏，士、農、工、商罔敢愆于職中、逸于職外者，惟吾上是神，是嚴也；而上下定矣，貴賤辨矣，賢德彰矣。今銘在鼎，則國人必將以鼎為依據，而不知受法于天者王，守法者君，序守者卿、大夫、百執事，是使之忽人而重鼎。民不見所尊，必將不遵其度；不遵其度，必不守其業。故曰「何以尊貴，何業之守」也。貴賤一尢序，何以為國？嗟乎！簡子但以刑書鑄于鼎，而孔子知其亡；况漢、宋之儒，全以道法摩于書，至使天下不知尊人，不尚德，不貴才，而曰「宰相必用讀書人」，不幾以守鼎吏為政乎？其所亡又豈止一晉乎！是以至此極也。非孔子至聖，孰能見鑄鼎之弊乎！吾願天下急思孔子之言，吾願上天急生孔子之人也。
雅歌扇箴記
丁未長夏，河決邑陽。汪洋萬頃，望之茫茫。余方困淋，偃息薄牀。惄如也，揮扇鼓葛裳，心憧憧如亂縷。顧扇有箴，素以誌警，為靜心相者，於是拍腹歌之。室外二古樹，一螓一蟬，更聲和之，修促抑揚，如習於宮與商。噫！物之樂人乎，人之樂乎物也。再伏重陰，心方王離。溽暑綿霖，萬物不支。栖條蔽葉，清風過之。吸氣飲露，既絕營累乎世味，出幽遷喬，復脫炎蒸，高止乎清涼。螓若蟬，籟鳴適化，各若其性。螓宣蟬秘，如竹如絲。蟬奏螓終，而金而革。方且螓不知蟬，蟬不知螓，曾何蟬螓之知我歌也？噫！以此觀物，亦綦癡矣。夔戛擊鳴球，舜之樂也。八音諧而獸舞，而鳳儀。曰夔期獸、鳳也，君子必非之，況云舜期之也，君子不益非之乎！而又豈必獸鳳聞韶知其美且善，乃去山原，來海東，蹌兩階，鳴虞陛也？要之，泰和之氣，天地實一之。易云：「方以類聚，物以群分。」岐山崩，洛鐘鳴，山、鐘何知哉。舜不知也，夔不知也，獸鳳不知也，各如其自然，而雍熙。著予之歌，予樂其樂也。螓蟬之鳴，螓蟬各樂其樂也。各樂其樂，不相謀也，而天地自然之樂亦成。且歌且聽，不覺心遊三代之上，目直扇凝者久之。忽焉若醒若寤，鴨鶵鳦鳦鳴榻下，曰，是不必非獸、鳳也；荊妻丁丁運澣椎，曰，是不必非戛金、拊石也；童子跨麻杆馳戲，曰，是不必非有苗來格也。把扇玩箴，共二百有七言，或以扇軸警心，或以文質警身，或以夏用秋藏警出處，或以鼓風斂否警口，或以涼暑氣警理性，或以蔽目閑神解熱扇枕警求仁，凡九段二十義曰，是不必非吁咈、典謨也。箴後題予畏友法乾王子、晦初李子省戒二條，見之悚然起敬曰，是不必非堯、舜、四岳、五臣、十餘牧相也。然則病平也，人物也，古今也，豐荒也，聖凡離合憂樂也，皆可一之以天地自然不相謀而適相成之理如此歌，故謹記。時六月十三日申時也。
白扇箴【前雖有雅歌、扇箴記，失此箴二十餘年矣，偶得之，記此。】
扇心若車軸，扇股若車輻，外轉而中定，君子則之，以正其主。竹為之骨，紙為之肉，君子師之，剛其體而柔其敷。斂之則方，張之則圓，君子視之，以神其變。遇書字矣，遇畫圖猗，君子鑒之，以慎其習。樸素其質，層疊其文，君子取之，以淑其身。時夏則出，時秋則藏，君子襲之，出處云臧。鼓之風宣，不鼓則否，君子友之，以箴其口。天地有氣，搖之使動，溽暑過極，揮之使冷。小物能調燮，君子法之，以自理其性。逐蠅以淨几，驅蚊以愛軀，蔽目以閑神，涼枕以悅親，君子用之，以行其仁。康節不遑以勤其業，吾取諸義，聊以警愚心。
王子日省十四事：心無妄思與？口無妄言與？耳無妄聽與？目無妄視與？足無妄走與？坐如尸，立如齊與？事親愛而敬與？待弟和而莊與？啟蒙嚴而宽與？與人平而正與？處妻子如嚴賓與？對書如見聖賢與？寫字無愧程子與？
晦夫李翁云：「用無名火，煉至如愚地步，如泥塑人光景，則英資不見，浮俗全銷。」末大書一「鐘」字，取大叩大鳴，小叩小鳴，不叩不鳴之義也。噫！迄今廿餘載矣，於自書箴義及二賢友省戒，曾無一端可自信。手謄反照，背若芒刺，使今日而即死也，豈不為九原愧鬼哉！
苫頭劄記
【寄法乾王子】
承貴父子奠弔，不勝感哀！取性理來，見家禮「初終為位而哭之」，下有云「三年之喪寢尸傍，藉藁，枕塊」，是斬、齊皆然也。其云「齊衰寢席，枕木」，當是期、五月、三月之齊衰也，故昨未敢從教。又禮云「徒跣」，不言何時納襪，無乃徒跣三年乎？【後自斷是徒跣三日，至成服日即否，見救過記。】又，古者三月，或踰月而葬，故三虞卒哭。今旬餘發引，亦拘葬後三虞即卒哭，元不忍此，當何如？【禮，報葬者報虞三日而後卒哭。余禮文手鈔因宋儒家禮未錄此段，亦嘗口補一議，昏惑中皆忘之，故復問，蒙王子答，如禮。】「卒哭而寢席枕木」，是寢於坑乎？抑但加席於藁，而仍寢於地乎？
氏云「祥居復寢，禫而去」，無乃三年皆寢於地乎？【蒙答想如是，俟查。】又喪大記云「朝一溢米，夕一溢米」，字彙解「溢二十兩，可當今六合」。元兩日亦不勝此，今定為三日一溢米，猶每食不能盡。蓋古人身大食多，日二溢，言極少也，今或改之得中乎？又用貴官點主，祀后土，家禮俱無明文，但云：「用善書者書主，親賓一人祀后土。」今擬九老題主，賢弟祭后土，奉屈時吉服下降，可也。又古者鑿木為重，以亡者衣服置靈座依神，今即以遺衣奉未書木主其上，以從古制，不用宋人魂帛，何如？【上二條俱答可也。】
又記他處似可不食鹽、醬，及某師食鹽、醬之文，今考諸儒家禮皆無之，其食否請教？【後同議，禮文所無，亦不敢過，遂但不食菜。】
【哀箴】
苫次高懸一粉牌，牌面頂大書一「勉」字，取「喪事不敢不勉」之義也。其下題云：孔子曰「少連、大連，善居喪，三日不怠，三月不懈，期悲哀，三年憂」。「三年之喪，仁者可以觀其愛焉，知者可以觀其理焉【編者按：「理」字原作「禮」，據禮記喪服四制改。】，強者可以觀其志焉，禮以治之，義以正之」。「言而不語，對而不問」。「高子皋執親之喪，未嘗見齒【編者按：「未」字原誤「末」，據禮記檀弓上改。】」。【以上四條，俱見居喪雜儀。】「有太過處，即有不及處。」「自人人不如，何敢怒」？【上二條，係王子誨語。】一念不謹，便不可以為人；一時忘哀，便不可以為孫。 王潤。【係元時人，事見孝順事實，於己有相切處，故取以為師。】
【卻祁陽刁先生請】
承重哀孫某，泣血稽顙拜書刁先生哀次：某於正月末旬得太夫人凶問，謀往弔，而先祖妣以二月初旬病劇，中旬告終。某罪大惡極，累及所天，惟有勉盡喪禮，以俟死滅而已，不能如命。別有祈者：禮，初終徒跣，不言何時納襪？卒哭寢席枕木，仍在地乎？寢於坑乎？自愧素講未明，幸預示。
卒哭後劄記
【寄張生【名澍】 】
咋一字通謝諸子，想達覽矣。子弟姊繼喪，人倫之苦，殆與我等。奈爾才大志小，何堪連遭困躓，恐遇艱意阻，將放怠如故，則白白生此一材也。寄來三作，筆芒之間，備見放恣懈惰之態，既無嚴師爭友，且復自鬆廢矣，惜哉！余居喪來，昏惑迷亂，無復人狀。彭、王諸生文，亦倩汪社丈代判，今使彭生看子文去，彼亦頗具識見，堪作佳朋，勿忽。子年尚少，若不自棄，不負我愛子望子一片苦心，惟立起大志，以賢人君子自命，每日莊對聖賢書，如通鑑、性理、書、禮經之類而讀之，則一二年間，自有無窮意趣。吾服闋後為子一調理，當出人萬倍，稱蠡吾人傑，不止么麼一秀才也。不然，便作田夫，不知喪畢後何以見我？今後更不贅囑，子思吾時，但看此一紙及年前文尾所題可也。
【寄李生【名仁美】】
前承令尊厚賻及吾子弔奠，已有字通謝矣。後聞爾弟全美殤，未得往哭，深用悲悼！昨石宅+鳥來言，爾病月餘未起，吾以重喪不能往問，中情鬱鬱，如之何哉！想去年爾病時，吾為爾診脈求方，藥必親閱，幸而獲痊。念爾父兄樸厚，今復誰為爾營病事耶。吾茲在病，亦不得諸子一相左右，兩地悽楚，無可表者。今特使爾舅看爾，隨帶油果各色二十枚，以為子養病之助。宅+鳥又云「聞有愈機」，若病大愈，可來一見我，慰我思子之心，可也。臨楮不勝愴然！
【再卻石耀亭請】
厚賻未獲面謝，兼之匝期睽情，非不宜造府一叙；況蒙屢召，況台喜又當走賀，某烏能已已！但哀毀依杖，禮制尤嚴，每接珍函，徒增北面悲愴已耳！前報轡及門，即使馳聞；足知耀老心相關切，無絲毫蔀隔矣。惟祈曲諒俗迹之外，更勿再煩盛使，直待服闋後，即奔詣以謝纍纍高誼，以吐從前渴衷，當有日也。臨墨不勝感佩哀咽無聊之至！
【上廷翁王老伯】
哀孫某，泣血稽顙拜言，再承親弔，哀感無似！先生健吉，闔宅無恙否？茲有愚陳，幸過聽之：某質本庸下，而志浮於才，每彊作以致蹇蹶。甲辰前，亦自分枉此生矣，既而得令子勁輔，弱蔓用延以升，三四年間，雖德不加修，而學程亦頗有據。不意辛館之別一載，令子適逅重疾，此學為之一衰。兩家頹雜景象，迄今未復。
方瘡甚時，貴宅闔門慌懼，某含淚分手，出村，哭聲即不能自閟，直至辛興始收。又忽自解曰：「天若不欲此學粗明，則不並生兩人於此土矣。」然既旋里，幸而令子亦痊，以為吾學再興，指日可望；豈料神明厭某學力沓沓，遂酷罰以大故邇來毀瘠，兼以身心之病交乘，諸色症候，莫可名狀；且夜夜死夢相繼，殆非久在人間者矣。
然令子一兩月間，功程最密，幾有粹面、盎背之驗。某竊自計，或得不死，以俟吾道觀成，萬世之幸也。即使歸元，有此人在，亦死而不死也。何意故病再發，形貌頓減，候其眸際，豎子作祟，殆不為輕。勸以餌藥，令子謂無須，將終身以此疾作師。蓋謂疾作則警惕，警惕則葆攝，而病自除也。某聞之實復增一心病焉。夫疾病之生，原起失養，迨病之既久，腠理鬆懈，精道已滑，始之君火動而相火隨者，久之君火不動，而相火亦熾矣，所謂「志壹則動氣，氣壹則動志」也。故養疾之道，葆懾為主，而藥餌輔之。果主不足乎，得輔則易力；即主已足乎，得輔則益彊。葆懾之人而可不服藥，是謂堯、舜之君，當無宰相也，豈可，豈可！
令子凡事自信太過，至謂孔子教法為中人而設，是視七十子皆出己下矣。念此一人為貴宅宗業之長城，而某學問之泰山也。祈先生嚴命服藥，仍用某治此病前方，即使羽乾郡頭市藥，先來見某，除架上所有，其餘藥資亦能奉助；惟願先生斷自胸臆，勿聽其過言，以致他日噬臍也。幸甚！幸甚！諸弟統此。
周公變禮，必有大不得已者，程、朱闡祖在為祖母期之禮，皆未到肯綮處，因當日弟子不善問辨故也。是以某執定三年之制，行之不疑。□□記之言期者甚多，日夜究圖其義，始真見原有期則是，不期則非，期□除則□□不除則不安者，謹定於十月中旬而練，來年二月中旬而除。三兩月間當拜教矣，隨便附聞。
【祭彭恆齋文】
維康熙十四年歲次乙卯，陽月廿口日，博陵眷晚生某，謹以牲、醴、庶果之儀，致祭於長州縣君恆齋彭公之前曰：嗚呼！公猶識某哉？某即同里顏元，歸博陵復今姓名也。昔公之卒於蘇而設主故廬也，某嘗同諸友公奠矣。其祝公也，誄公之志節行，雖鄙樸不文，不盡公，而大略彷彿之。然而祝出乎某，辭公乎社，未吐某哭公意，未道公愛某心，未暢某惜公情也。
嗚呼！公憶與某上下古今人材乎？公憶與某參商書旨乎？公憶與某究辨天象地理乎？公憶評某文，扼腕歎息，愛某之菲材人智乎？公深愛某，欲進門下而教之，愧某之為人，既稜厲不宜於時，且執拗不通以變，負公種種，以不能志科甲取青紫也。而某之惜公，正以其志科甲取青紫也！公猶憶「八股中無所不有」之言乎？今日且何如哉？已矣，偉丈夫生博一官以承前光後，誰謂不可？然以公甲甲後之志節，何遽不樹道學幟於蠡吾，以傳千百世，而僅以一令易之乎！此某之所為重惜公也！
以公壯歲之蓄積兵略、治法，博問強記，何遽不樹勳業於一代，分文座於八家，而竟措施本領止行一二，八九精神疲於催科，僅以一邑困之乎！此某之所為重傷公也！某之生世，生某者有人，成某者有人，禮貌切磋者亦不謂無人，而求其愛某者，惟公一人。與公姪伴學於貴宅，几杖之下，既常蒙其啟迪，迨公繁難於蘇邑，千里外猶懸眷乎書生。世史匣墨，厚貺遙頒，其期某寧有既乎！此某之所為重感公也。星金遙寄，一飧未及，今日菲設，猶是數年前札奉也。哀哉，尚饗！